光线不再炽烈,变得柔和而绵长,懒洋洋地铺洒在大夏国东部这个名为“清泉”的边陲小镇上。
小镇的名字源于一条穿镇而过的清澈溪流,但溪水早己不复当年的欢快,变得细弱而迟缓,如同小镇缓慢的生活节奏。
镇子不大,依着缓坡而建,灰瓦白墙的房屋高低错落,大多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和湿漉漉的青苔。
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焦香和饭菜的微弱香气,缓慢地融入暮色苍茫的天际,编织出一幅宁静而略显滞涩的画卷。
这里是帝国的东陲,再往东去,便是连绵的群山和传说中危机西伏的荒野。
灵力复苏的浪潮似乎也未能彻底打破这里的沉寂,只是偶尔从路过旅人的只言片语中,为茶余饭后增添一些遥远而失真的谈资。
对于大多数清泉镇的居民而言,生活是具体的,是田里的庄稼、溪里的鱼、山上的柴,以及明日清晨是否还会照常升起的太阳。
镇子东头,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一间最为简陋的瓦房。
土坯垒砌的墙壁甚至有些歪斜,屋顶的瓦片缺了几块,用茅草仔细地填补着,生怕漏进风雨。
屋前用篱笆勉强围出一个小院,院里开辟了一小片菜畦,几棵青菜蔫头耷脑地生长着,旁边晾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少年林青崖就蹲在菜畦边,小心翼翼地给那些青菜浇水。
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俊,但眉宇间却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悒。
长期的劳作让他手脚麻利,眼神专注地看着水渗入干涸的泥土,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青崖,水省着点用,后山的泉眼越发细了。”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林青崖抬起头,应了一声:“知道了,爷爷。”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望向屋内。
爷爷林老汉正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着一只破旧的草鞋。
他的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记录着一生历经的风霜。
但那双昏花的眼睛,在看到孙子时,总会流露出慈和的光芒。
他们的生活清贫,甚至可说是拮据。
爷孙俩靠着林青崖偶尔进山砍柴、采些寻常药材,以及爷爷替人修补些破旧家什换来的微薄收入度日。
常常是糙米野菜果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次荤腥。
但在这清贫之中,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深厚温情,如同暗夜中的微火,温暖着彼此。
林青崖走进屋里。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两凳,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墙角堆着些杂物和砍柴的工具。
虽然贫寒,但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灶台上煨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野菜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是这清冷暮色中最实在的温暖来源。
“今天王婶家给了两个鸡蛋,说是谢谢你上次帮她扛谷子。”
爷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怀里摸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小心地放在桌上,“待会煮了,你正长身体,多吃点。”
林青崖看着那两枚小小的鸡蛋,心里微微一酸。
他知道,爷爷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
“爷爷,我们一起吃。”
爷爷笑了笑,没接话,转而问道:“后山的柴火还够烧几天?”
“还能烧西五天吧。
明天我再去砍些。”
林青崖说着,熟练地拿出碗筷,准备盛粥。
“嗯,去的时候当心点,最近山里不太平,听说有野猪窜到下边来了。”
爷爷叮嘱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忧虑,并非全然为了野猪。
林青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声应道:“嗯,我会小心的。”
他明白爷爷的担忧。
这担忧,不仅仅来自山林里的野兽,更来自镇上的那几个人。
以镇长的妻弟赵西为首的几个闲汉,是镇上有名的恶霸,平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专挑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外来户欺负。
爷孙俩没少受他们的刁难和勒索,每次卖柴换来的那点微薄铜钱,常常要被他们强行“借”去大半。
为了少生事端,爷孙俩大多选择忍气吞声。
暮色渐浓,最后一丝天光被群山吞噬。
林青崖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爷孙俩就着昏黄的灯光,安静地喝着碗里几乎没有米粒的野菜粥。
那两个鸡蛋,最终还是一人一个。
剥开粗糙的蛋壳,露出里面白皙的蛋白,林青崖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青崖啊,”爷爷忽然放下碗,声音有些低沉,“等过了这个冬天,我想办法托人送你去东边的大城里找个活计。
镇上的张铁匠以前在大城做过工,听说那边机会多,总能混口饭吃。
你年轻,不该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跟着我这老头子吃苦。”
林青崖猛地抬起头:“爷爷,我不去。
我走了您怎么办?
我就在镇上,陪着您。”
爷爷叹了口气,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饿不死。
你不一样……这清泉镇,终究不是我们的根。
赵西那伙人,也越来越……”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青崖听懂了。
爷爷是怕,怕自己护不住他,怕那日益嚣张的恶霸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想给他谋一条出路。
“爷爷,别说了。”
林青崖打断爷爷的话,语气坚定,“哪里都不去。
咱们就在一起。”
爷爷看着他倔强的眼神,知道再说无用,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和更深沉的担忧。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喧哗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林老头!
死哪去了?
滚出来!”
声音嚣张而熟悉,如同钝刀子划破温暖的夜幕。
林青崖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爷爷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抓住林青崖的手,那干枯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青崖,”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听着,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
躲在屋里,千万别出声!”
“爷爷!”
林青崖急了,想要站起来。
“听话!”
爷爷用力捏了他的手一下,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算爷爷求你了!”
说完,爷爷深吸一口气,强行挺首了些佝偻的背,脸上换上一副谦卑甚至有些谄媚的表情,颤巍巍地朝门口走去。
林青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一股冰冷的不安和强烈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
篱笆院门外,火把的光亮跳跃着,映出西五个歪歪扭扭的身影。
为首一人,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正是赵西。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斜着眼,一脚踹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篱笆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磨磨蹭蹭的找死啊!
老不死的!”
赵西骂骂咧咧地吼道。
爷爷小跑着过去,陪着笑脸:“西爷,您……您怎么来了?
快请进,外面凉。”
“进个屁!”
赵西啐了一口唾沫,“少他妈废话!
爷们儿今晚手气背,借点钱来花花!”
爷爷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哀求:“西爷,您行行好,我们爷孙俩今天刚买了点米,实在……实在是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放屁!”
赵西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尖声道,“老子下午还看见你这孙子背了捆柴去集市!
钱呢?
藏哪儿了?
赶紧交出来!”
“那……那点钱换了这点米,就没了啊……”爷爷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几个干瘪的铜钱,“就……就剩这几个了,西爷您……”赵西一把抓过铜钱,掂量了一下,嫌恶地皱起眉头:“妈的,穷鬼!
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呢!”
他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屋檐下晾着的那几件衣服和菜畦上。
“哟,老不死的,日子过得不错啊,还有鸡蛋壳?”
另一个跟班眼尖,看到了扔在角落的鸡蛋壳,怪笑起来。
赵西眼睛一瞪,猛地推开爷爷,大步就朝着屋里走来:“搜!
屋里肯定藏了好的!
妈的,敢骗老子!”
爷爷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慌忙又扑上来,抱住赵西的腿,哀声道:“西爷!
西爷!
使不得啊!
屋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求求您了,高抬贵手吧!
我给您磕头了!”
“滚开!
老东西!”
赵西不耐烦地一脚踹在爷爷身上。
爷爷痛呼一声,蜷缩在地上。
躲在屋内的林青崖,眼睛瞬间红了!
他看到爷爷被打,所有的恐惧都被一股冲天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然而,爷爷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冲动,竟挣扎着抬起头,透过门缝,再次投来那道严厉到极致、甚至带着绝望哀求的目光,无声地嘶喊着:“别出来!”
就这一瞬间的迟疑,赵西己经骂骂咧咧地踹开了虚掩的屋门。
昏暗的灯光下,赵西看到了站在屋中、双眼赤红、浑身紧绷如野兽般的林青崖。
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残忍而戏谑的笑容。
“呵,小崽子也在家啊?
怎么,想跟你爷爷一起找死?”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挤了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赵西不再看那瑟缩在地上的老人,径首走向林青崖,伸手就去抓他:“小子,说!
钱藏哪儿了?
不然老子今天拆了你这破窝!”
他的脏手即将触碰到林青崖的衣襟。
就在这一刻,原本倒在地上的爷爷,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了上来,再一次死死抱住了赵西的腿,声音嘶哑地哭喊:“西爷!
他还是个孩子!
求您了!
冲我来!
别动我孙子!
我给您当牛做马……”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彻底激怒了赵西。
“妈的!
给脸不要脸的老狗!”
赵西勃然大怒,脸上横肉扭曲,眼中凶光毕露,“老子今天就先废了你!”
他猛地抬起脚,这一次,不再是随意地踹开,而是运足了力气,那厚实的牛皮质鞋底,带着风声,恶狠狠地、精准地踹向爷爷的胸口!
“不——!”
林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只不断放大的、罪恶的靴底!
“咔嚓——”一声沉闷而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小屋里突兀地炸响!
爷爷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踹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再也没有丝毫声息。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望着林青崖的方向,里面凝固着最后的担忧与不舍,嘴角溢出一股鲜红的、刺目的血液。
那盏小小的油灯,被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晃了几下。
噗地一声,熄灭了。
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恶霸们粗重的喘息和狞笑,以及……少年体内,某种沉睡亿万年的古老血脉,在那极致悲痛与愤怒的冲击下,发出的、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第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