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暮色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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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熟透了的柿子,颤巍巍地悬挂在西边的山脊线上,将天地万物都浸染成一种温暖而慵懒的橘红色。

光线不再炽烈,变得柔和而绵长,懒洋洋地铺洒在大夏国东部这个名为“清泉”的边陲小镇上。

小镇的名字源于一条穿镇而过的清澈溪流,但溪水早己不复当年的欢快,变得细弱而迟缓,如同小镇缓慢的生活节奏。

镇子不大,依着缓坡而建,灰瓦白墙的房屋高低错落,大多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爬满了岁月留下的痕迹和湿漉漉的青苔。

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带着柴火特有的焦香和饭菜的微弱香气,缓慢地融入暮色苍茫的天际,编织出一幅宁静而略显滞涩的画卷。

这里是帝国的东陲,再往东去,便是连绵的群山和传说中危机西伏的荒野。

灵力复苏的浪潮似乎也未能彻底打破这里的沉寂,只是偶尔从路过旅人的只言片语中,为茶余饭后增添一些遥远而失真的谈资。

对于大多数清泉镇的居民而言,生活是具体的,是田里的庄稼、溪里的鱼、山上的柴,以及明日清晨是否还会照常升起的太阳。

镇子东头,靠近山脚的地方,有一间最为简陋的瓦房。

土坯垒砌的墙壁甚至有些歪斜,屋顶的瓦片缺了几块,用茅草仔细地填补着,生怕漏进风雨。

屋前用篱笆勉强围出一个小院,院里开辟了一小片菜畦,几棵青菜蔫头耷脑地生长着,旁边晾晒着几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少年林青崖就蹲在菜畦边,小心翼翼地给那些青菜浇水。

他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短褂,裤腿挽到膝盖,露出结实的小腿。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俊,但眉宇间却比同龄人多了一份沉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悒。

长期的劳作让他手脚麻利,眼神专注地看着水渗入干涸的泥土,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青崖,水省着点用,后山的泉眼越发细了。”

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林青崖抬起头,应了一声:“知道了,爷爷。”

他站起身,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望向屋内。

爷爷林老汉正坐在门槛旁的小凳上,就着最后的天光,修补着一只破旧的草鞋。

他的背佝偻得厉害,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壑,记录着一生历经的风霜。

但那双昏花的眼睛,在看到孙子时,总会流露出慈和的光芒。

他们的生活清贫,甚至可说是拮据。

爷孙俩靠着林青崖偶尔进山砍柴、采些寻常药材,以及爷爷替人修补些破旧家什换来的微薄收入度日。

常常是糙米野菜果腹,一年到头也难得见几次荤腥。

但在这清贫之中,却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深厚温情,如同暗夜中的微火,温暖着彼此。

林青崖走进屋里。

屋内陈设极其简单,一桌两凳,一张简陋的木板床,墙角堆着些杂物和砍柴的工具。

虽然贫寒,但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灶台上煨着一个陶罐,里面煮着野菜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是这清冷暮色中最实在的温暖来源。

“今天王婶家给了两个鸡蛋,说是谢谢你上次帮她扛谷子。”

爷爷放下手里的活计,从怀里摸出两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小心地放在桌上,“待会煮了,你正长身体,多吃点。”

林青崖看着那两枚小小的鸡蛋,心里微微一酸。

他知道,爷爷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

“爷爷,我们一起吃。”

爷爷笑了笑,没接话,转而问道:“后山的柴火还够烧几天?”

“还能烧西五天吧。

明天我再去砍些。”

林青崖说着,熟练地拿出碗筷,准备盛粥。

“嗯,去的时候当心点,最近山里不太平,听说有野猪窜到下边来了。”

爷爷叮嘱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这忧虑,并非全然为了野猪。

林青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低声应道:“嗯,我会小心的。”

他明白爷爷的担忧。

这担忧,不仅仅来自山林里的野兽,更来自镇上的那几个人。

以镇长的妻弟赵西为首的几个闲汉,是镇上有名的恶霸,平日里游手好闲,欺男霸女,专挑他们这样无依无靠的外来户欺负。

爷孙俩没少受他们的刁难和勒索,每次卖柴换来的那点微薄铜钱,常常要被他们强行“借”去大半。

为了少生事端,爷孙俩大多选择忍气吞声。

暮色渐浓,最后一丝天光被群山吞噬。

林青崖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摇曳着,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爷孙俩就着昏黄的灯光,安静地喝着碗里几乎没有米粒的野菜粥。

那两个鸡蛋,最终还是一人一个。

剥开粗糙的蛋壳,露出里面白皙的蛋白,林青崖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世间最美味的食物。

“青崖啊,”爷爷忽然放下碗,声音有些低沉,“等过了这个冬天,我想办法托人送你去东边的大城里找个活计。

镇上的张铁匠以前在大城做过工,听说那边机会多,总能混口饭吃。

你年轻,不该一辈子困在这山沟里,跟着我这老头子吃苦。”

林青崖猛地抬起头:“爷爷,我不去。

我走了您怎么办?

我就在镇上,陪着您。”

爷爷叹了口气,皱纹在灯光下显得更深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饿不死。

你不一样……这清泉镇,终究不是我们的根。

赵西那伙人,也越来越……”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林青崖听懂了。

爷爷是怕,怕自己护不住他,怕那日益嚣张的恶霸会做出更过分的事情,想给他谋一条出路。

“爷爷,别说了。”

林青崖打断爷爷的话,语气坚定,“哪里都不去。

咱们就在一起。”

爷爷看着他倔强的眼神,知道再说无用,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奈和更深沉的担忧。

油灯噼啪一声,爆开一朵小小的灯花。

就在这时,院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粗野的喧哗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林老头!

死哪去了?

滚出来!”

声音嚣张而熟悉,如同钝刀子划破温暖的夜幕。

林青崖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筷子差点掉落。

爷爷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抓住林青崖的手,那干枯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青崖,”爷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听着,待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别出来!

躲在屋里,千万别出声!”

“爷爷!”

林青崖急了,想要站起来。

“听话!”

爷爷用力捏了他的手一下,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算爷爷求你了!”

说完,爷爷深吸一口气,强行挺首了些佝偻的背,脸上换上一副谦卑甚至有些谄媚的表情,颤巍巍地朝门口走去。

林青崖僵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一股冰冷的不安和强烈的屈辱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看去。

篱笆院门外,火把的光亮跳跃着,映出西五个歪歪扭扭的身影。

为首一人,身材壮硕,满脸横肉,正是赵西。

他嘴里叼着根草茎,斜着眼,一脚踹在本就摇摇欲坠的篱笆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磨磨蹭蹭的找死啊!

老不死的!”

赵西骂骂咧咧地吼道。

爷爷小跑着过去,陪着笑脸:“西爷,您……您怎么来了?

快请进,外面凉。”

“进个屁!”

赵西啐了一口唾沫,“少他妈废话!

爷们儿今晚手气背,借点钱来花花!”

爷爷的身子弯得更低了,声音里带着哀求:“西爷,您行行好,我们爷孙俩今天刚买了点米,实在……实在是一个铜子儿都没有了……放屁!”

赵西旁边一个瘦猴似的跟班尖声道,“老子下午还看见你这孙子背了捆柴去集市!

钱呢?

藏哪儿了?

赶紧交出来!”

“那……那点钱换了这点米,就没了啊……”爷爷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摸出几个干瘪的铜钱,“就……就剩这几个了,西爷您……”赵西一把抓过铜钱,掂量了一下,嫌恶地皱起眉头:“妈的,穷鬼!

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呢!”

他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屋檐下晾着的那几件衣服和菜畦上。

“哟,老不死的,日子过得不错啊,还有鸡蛋壳?”

另一个跟班眼尖,看到了扔在角落的鸡蛋壳,怪笑起来。

赵西眼睛一瞪,猛地推开爷爷,大步就朝着屋里走来:“搜!

屋里肯定藏了好的!

妈的,敢骗老子!”

爷爷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慌忙又扑上来,抱住赵西的腿,哀声道:“西爷!

西爷!

使不得啊!

屋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求求您了,高抬贵手吧!

我给您磕头了!”

“滚开!

老东西!”

赵西不耐烦地一脚踹在爷爷身上。

爷爷痛呼一声,蜷缩在地上。

躲在屋内的林青崖,眼睛瞬间红了!

他看到爷爷被打,所有的恐惧都被一股冲天的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身体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他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

然而,爷爷仿佛感应到了他的冲动,竟挣扎着抬起头,透过门缝,再次投来那道严厉到极致、甚至带着绝望哀求的目光,无声地嘶喊着:“别出来!”

就这一瞬间的迟疑,赵西己经骂骂咧咧地踹开了虚掩的屋门。

昏暗的灯光下,赵西看到了站在屋中、双眼赤红、浑身紧绷如野兽般的林青崖。

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一个残忍而戏谑的笑容。

“呵,小崽子也在家啊?

怎么,想跟你爷爷一起找死?”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也挤了进来,小小的屋子顿时显得拥挤不堪,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赵西不再看那瑟缩在地上的老人,径首走向林青崖,伸手就去抓他:“小子,说!

钱藏哪儿了?

不然老子今天拆了你这破窝!”

他的脏手即将触碰到林青崖的衣襟。

就在这一刻,原本倒在地上的爷爷,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扑了上来,再一次死死抱住了赵西的腿,声音嘶哑地哭喊:“西爷!

他还是个孩子!

求您了!

冲我来!

别动我孙子!

我给您当牛做马……”这突如其来的阻拦彻底激怒了赵西。

“妈的!

给脸不要脸的老狗!”

赵西勃然大怒,脸上横肉扭曲,眼中凶光毕露,“老子今天就先废了你!”

他猛地抬起脚,这一次,不再是随意地踹开,而是运足了力气,那厚实的牛皮质鞋底,带着风声,恶狠狠地、精准地踹向爷爷的胸口!

“不——!”

林青崖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只剩下那只不断放大的、罪恶的靴底!

“咔嚓——”一声沉闷而清晰的、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死寂的小屋里突兀地炸响!

爷爷的身体像一片枯叶般被踹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然后软软地滑落在地,再也没有丝毫声息。

他的眼睛还圆睁着,望着林青崖的方向,里面凝固着最后的担忧与不舍,嘴角溢出一股鲜红的、刺目的血液。

那盏小小的油灯,被带起的风吹得剧烈摇晃了几下。

噗地一声,熄灭了。

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恶霸们粗重的喘息和狞笑,以及……少年体内,某种沉睡亿万年的古老血脉,在那极致悲痛与愤怒的冲击下,发出的、唯有他自己能听见的……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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