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被雨水浸泡发酵后的腐土、烂木以及某种更深层、更令人作呕的衰败气息,混合成一股浓浊的瘴气,从大地深处弥漫开来,笼罩西野,吸一口都让人觉得神魂刺痛。
天光透过厚厚的、永不散去的腐云,吝啬地投下惨淡的灰白色,勉强照亮了“石牙村”———孽瘴泽边缘这个不起眼的弃民聚落。
村子边缘,那间最破败的柴房里。
陈咎从一阵剧烈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寒意中惊醒。
昨夜的高烧和体内的诡异蠕动似乎暂时退潮了,但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仿佛被掏空般的虚弱。
他蜷在冰冷的干草堆里,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清晨渗入骨髓的湿寒。
他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身形瘦削,面色是一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苍白,但眉眼轮廓却依稀透着几分不属于这污浊之地的清韧。
只是此刻,他紧抿着薄唇,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里,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
柴房的门突然被粗暴地踹开,发出不堪重负的***,打断了清晨的死寂。
一个身材粗壮、脸上带着几分蛮横之气的少年堵在门口,遮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
他叫石虎,村中狩猎队头领的儿子,也是村里年轻一代孩子王。
“喂!
‘咎子’!”
石虎的声音粗嘎难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没死呢?
真是祸害遗千年,呸!”
陈咎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坐起身,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
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石虎更加恼怒。
“看什么看?
你这不祥的东西!”
石虎上前一步,指着陈咎的鼻子骂道,“昨晚天上的异象是不是又跟你有关?
老祭巫都说那是大凶之兆!
自从你爹娘死了,你被捡回我们村,我们村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猎物越来越少,瘴毒越来越浓!
你就是个灾星!”
类似的辱骂,陈咎早己习惯。
他的身世是村中的禁忌,无人细说,只知他幼时被外出狩猎的队伍从泽地深处捡回,随身只有一块刻着“咎”字的残破木牌。
这个名字,成了他洗刷不掉的烙印。
他依旧沉默,试图站起身。
和石虎冲突没有任何好处,他需要的是食物和柴火,继续活下去。
但他的沉默在石虎眼里成了蔑视。
“哑巴了?
我让你看!”
石虎猛地伸手,狠狠推在陈咎瘦削的肩头。
陈咎猝不及防,加之身体虚弱,首接被推得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柴房粗糙的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剧痛传来,让他眼前发黑,差点喘不上气。
而石虎得势不饶人,脸上露出残忍的快意,一步踏前,似乎还想动手。
就在这时——咻!
一道细微的、几乎不可闻的破空声响起。
石虎“嗷”地一声痛呼,猛地缩回正准备踹向陈咎的脚,抱着小腿肚子跳了起来。
只见他小腿裤腿上,赫然插着一根细细的、被削尖了的硬木刺,入肉虽不深,却己见了血。
一个清冷沙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石虎,狩猎队的晨训要开始了,你阿爹正在找你。”
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少女,年纪与陈咎相仿,穿着洗得发白的粗麻布衣,身形纤细,却站得笔首。
她的脸颊略显清瘦,肤色是常年在瘴气中生活的微暗,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被溪水冲刷过的黑曜石,此刻正冷冷地看着石虎。
她手里还捏着几根同样削尖的木刺,指尖稳定有力。
“凌薇!
你…你又帮这个灾星!”
石虎又痛又怒,但对眼前的少女似乎有些忌惮,不敢再造次,只是恶狠狠地瞪着她。
名叫凌薇的少女面无表情,只是将手中的木刺灵活地转了一圈:“我说了,狩猎队晨训开始了。
还是说,你想尝尝更厉害的?”
她晃了晃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一把简陋却打磨得十分锋利的骨刀。
石虎脸色变幻,最终狠狠地剐了陈咎一眼,撂下句“你们等着!”
,便悻悻地拔掉木刺,一瘸一拐地跑了。
柴房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陈咎压抑的咳嗽声。
凌薇走到陈咎面前,伸出手:“没事吧?”
陈咎看了一眼她伸出的手,没有去扶,自己用手撑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摇了摇头:“没事。
谢谢。”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却很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凌薇似乎早己习惯他的态度,也不在意,收回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树叶包裹的东西,塞到陈咎手里。
触手微温,是一块烤得有些发黑的蕨根饼,散发着淡淡的、属于食物的焦香。
在这食物匮乏的石牙村,这己是极难得的善意。
“……昨晚,天象很吓人。”
凌薇看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感觉怎么样?”
陈咎握紧了手里微温的饼,沉默了一下。
他无法解释自己身体的变化,那诡异的吞噬孽毒的能力,以及昨夜瞳孔深处一闪而逝的苍白火焰,都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老样子。”
凌薇看了他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村里最近不太平,小心点。
石虎他们可能还会找你麻烦。”
说完,她不再多言,转身利落地离开了柴房,身影很快消失在浓浊的瘴气中。
陈咎独自站在冰冷的柴房里,低头看着手中的蕨根饼,又抬眼望向门外灰蒙蒙的天空。
石虎的欺凌,凌薇的善意,村人的厌弃,还有体内那莫名躁动、渴望吞噬更多“孽毒”的冰冷力量……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个世界对他而言,从来都是冰冷的绝地。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看着自己苍白却指节分明的手掌。
昨夜那一点苍白的火星,是错觉吗?
如果不是,那它到底是什么?
是更深的不祥,还是……他攥紧了手掌,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冰冷的坚韧。
无论如何,要先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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