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帘掀开,下来的李嬷嬷穿着簇新绸缎,眼神扫过院墙根的青苔,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李嬷嬷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仿佛那几步路让她的衣服粘上了不少的灰尘,嘴里不停吐槽道:“这破烂地方也真是一番好找。”
她轻轻敲响破旧的房门,语气带着点不耐:“大小姐,收拾妥当就尽快启程吧,老爷夫人还在盛京等着呢。”
在她从盛京出发之前,老爷就己经写信到苏平,想来大小姐这几日怕不是日日惦记,早就准备着了。
这乡野之地,李嬷嬷一刻也不想多待。
院子里早就围满了邻居,里三层外三层的,交头接耳里全是艳羡。
“听说她爹可是京城里的大官,这下可熬出头了。”
“可不是嘛,以前孙婆子总欺负她,现在看她还敢不敢。”
被点名的孙婆子躲在人群后,脸一阵白一阵红,捏着衣角的手微微发颤。
人群中没人注意瑟瑟发抖的孙婆子,他们都沉浸在这苏平百年难遇的“大事”里。
除了对郑久宁的艳羡,剩下的基本就是对郑府的议论了。
“你说这大人物也真是无情无义,王素云前脚一蹬,郑府后脚就把大小姐接回去了。
去母留子,还不是嫌弃王素云身份。”
“京城的大人物是这样的,讲究那什么,哦门当户对!”
“你还别说,就算是一个嬷嬷,穿得也是绫罗绸缎,这郑家是真有钱呐。”
......人群里的话时不时传进李嬷嬷的耳朵里,听到她们持续输出的艳羡,她的背都越发挺得首了些,优越感油然而生。
听到不舒心的话语时,她就往人群里一瞥,那眼神仿佛在说:“懂什么,一群乡巴佬。”
院内,郑久宁己经简单理完鬓发,正对着铜镜施粉黛、画眉毛、涂唇脂......“都安排好了?”
她轻声问,声音柔得像风拂过水面。
暗处传来兰溪细微的回应:“是,主人,郑府的人进入苏平城都在我们的掌握中,外面......也己经安排好了。”
郑久宁点点头,将最后一支素银簪插好。
镜中映出的,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眉眼清秀,带着怯生生的温顺。
郑久宁拿起准备好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旧衣,恰如其分地符合一个落魄女的处境。
推门而出时,她刻意让脚步慢了些,眼角的余光瞥见李嬷嬷下意识后退的动作,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李嬷嬷喉头猛地一哽。
李嬷嬷在郑府服侍快十年了,大小姐虽是庶女,当年却也被郑府娇生惯养着,穿的是软绸绣帕,说话细声细语,稍有不顺心就红了眼圈,活脱脱一株需精心侍弄的花草。
可眼前的大小姐,哪里还有半分娇憨气?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根素簪子简单挽着,不见半点珠翠。
脸上微微敷上的粉黛,倒是在惨白的脸上添了些许生机,乍一眼竟真与其生母柳文芝有几分肖像。
她望得出神。
郑久宁察觉到她炽热的目光,心领神会地笑了,随即恭敬地屈膝行礼,喊了一声:“嬷嬷辛苦了。”
李嬷嬷回过神来,忙赶上前接过郑久宁手上的包袱,回了句不辛苦后便扶郑久宁上马车了。
马车辘辘驶离巷弄,将那些“羡慕与恐惧”的目光远远抛在身后。
……三日后,郑府的黑漆马车终于来到了京城城门下,在城门外的长队里缓缓移动,车轮碾过坑洼的土路,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嘈杂的人声此起彼伏。
郑久宁将帘子掀开半寸,一股杂着尘土、汗味和牲口粪便的气息涌了进来,让她下意识蹙了蹙眉。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带着股利落的劲儿,劈开了周围的嘈杂。
郑久宁抬眼望去,只见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正从队伍旁侧疾驶而来,马上的人勒了勒马绳,马儿便乖乖放慢脚步,停在马车的侧前方。
看背影是个身姿挺拔的男子,玄色骑装衬得肩背愈发宽阔,腰间系着块温润的白玉,随着马的颠簸轻轻晃动。
他微微侧过脸,像是在看城门口的景象,阳光落在他挺首的鼻梁上,投下一片阴影,倒让那双眼睛显得愈发深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身旁的李嬷嬷见她望得出神,有些好奇,也凑过去从掀开的那角空隙往外看。
观望良久,李嬷嬷才不紧不慢道:“那应该是宫里的萧统领,曾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颇得圣上青睐。”
“萧统领?
这男子看着也就二十岁左右,要是长得也好看,那得是多少官家小姐的梦啊。”
郑久宁的目光像凝在他身上般不移开。
李嬷嬷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觉得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骏马停下不过片刻,男子便轻轻一夹马腹,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加快速度,朝着城门内侧去了。
只留下一阵淡淡的皂角香,混在城门外的烟火气里,若有似无地飘进了郑久宁的车帘中。
“大小姐。”
李嬷嬷突然开口。
“嗯?”
郑久宁合上帘子,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李嬷嬷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着几分难色:“别怪老奴多嘴,这京城可不比苏平自在,规矩可多了。
凡事应三思而后行,不能说的别说,不能问的别问,不能做的更不要去做。”
“当年的事......既然过去了,就翻篇吧。
回了郑府,你只管安安分分做好你的大小姐......”李嬷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郑久宁讲这些,或许是觉得如今的大小姐太过凄惨,或许是这几日大小姐礼数周到,温柔待人,照顾、关心她病痛的双腿,让她感到心头一暖。
郑久宁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望向窗外那越来越近的朱红城门,眼里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坚韧。
进了城门,才算真正到了京城。
马车行驶在京城的街道上,路边摊贩挤得密不透风,糖画师傅的铜勺在青石板上游走,转眼间便转出只威风的老虎;几个年轻的姑娘围在胭脂铺前挑拣,有说有笑。
郑久宁合上帘子,沉默地坐着,手指来回轻轻触摸着另一只手虎口的黑痣,嘴角扬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
郑久宁当年离家的时候不过九岁,现在己经过去了七年,容貌认不出也正常,唯有这虎口的黑痣是特殊的,是唯一的凭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