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外的走廊尽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远处传来的、压抑的啜泣声。
主治医生王建国摘下因长时间佩戴而布满雾气的眼镜,用指节疲惫地揉着眉心,声音里带着一丝医者特有的不忍和沉重的无力感,“您妹妹楚雪的病情,在过去十二小时内出现了急性恶化。
我们动用了所有能用的设备,但各项生命体征依旧在快速衰减。
她的精神和意识也……怎么说呢,就像是蜡烛的火苗,正在一点点变小、变暗。
从神经学的角度来看,她的脑电波活动正在减弱,我们甚至无法定位具体的病灶。
这种情况,己经超出了现代医学能够解释的范畴。”
楚天行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住身旁冰冷光滑的墙壁,刺骨的凉意从掌心传来,才让他勉强没有瘫软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抽离了身体,悬浮在这条冰冷、惨白的走廊半空,麻木地看着自己那具僵硬的躯壳。
透过那层厚厚的、隔绝了声音与温度的探视玻璃,他能看到病床上那个被各种冰冷的医疗管线和精密仪器包围的、纤细而脆弱的身影。
仪器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的数据和波形,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无法理解的符号,唯有那单调的“滴滴”声,像是在为一朵即将凋零的鲜花,进行着冷酷无情的倒计时。
那是楚雪,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唯一的牵挂。
他仿佛还能看到去年夏天,妹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那张洋溢着灿烂笑容的脸。
她挥舞着通知书,兴奋地说:“哥,等我毕业了,就换我来养你!”
那清脆的声音言犹在耳,可如今,她却只能无声地躺在那里,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王医生……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的,“您上次说的那个……‘神经元脉冲稳定疗法’,只要持续做下去,小雪就有希望的!
一定有希望的!”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这最后一根稻草,眼神中充满了哀求。
王建国看着眼前这个眼眶通红、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的年轻人,心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作为医生,他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但每一次面对这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亲情时,内心还是会感到刺痛。
他扶了扶眼镜,用尽可能温和但又不失专业的语气解释道:“小楚,你要明白,那个疗法,本质上只是用高强度的生物电流,去被动***她的大脑皮层和生命中枢,强行维持她的生命体征,延缓衰退的速度。
这就像是给一个即将耗尽的电池,用外部电源进行涓流充电,但电池本身己经坏了,充进去的电会立刻流失。
它治标不治本。
而且费用您也清楚,一个疗程五十万,最多只能维持她三个月。
后续……是个无底洞。
说句您不爱听的,这笔钱花下去,可能真的只是……延缓最终时刻的到来。”
五十万。
三个月。
王医生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无情地剖开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了他的面前。
这三个字,像三座无法逾越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冰山,轰然压在了楚天行本就风雨飘摇、摇摇欲坠的世界里。
他只是一个刚毕业不到两年的普通人。
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早逝,他靠着微薄的奖学金和无数个夜晚在便利店打工的薪水,一手将妹妹拉扯大,供她读书。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领到第一笔工资时,给妹妹买的那条漂亮的连衣裙,妹妹穿上时那开心的模样。
为了给妹妹治病,他早己花光了父母留下的所有赔偿金,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借遍了所有能开口的亲戚朋友,甚至……为了那笔高昂的住院费,他碰了那条绝不该碰的底线——高利贷。
“我知道了,谢谢您,王医生。”
楚天行深吸一口气,喉头剧烈地滑动了一下,强行将涌到眼眶的热泪逼回去,对着医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钱的事情,我……我会想办法的。
无论如何,请您……请您一定要保住我妹妹。”
走出医院那冰冷的空调大楼,八月炙热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铁水泼洒下来,刺得他睁不开眼。
城市喧嚣的车流和熙攘的人潮,在他眼中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模糊晃动的色块。
他掏出震动个不停的手机,屏幕上,十几个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的未接来电,像催命符一样鲜红刺眼。
他刚划开屏幕,那个号码便再次锲而不舍地打了进来。
楚天行犹豫了片刻,指尖悬停在拒绝键上,但一想到对方电话里提到的威胁,一想到妹妹还孤零零地躺在医院里,他最终还是屈辱地按下了接听。
“喂?
楚天行!
***的终于肯接电话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暴嚣张、混杂着风声和麻将声的声音,正是放高利贷的地痞头子,刀疤脸,“老子给你三天时间,今天就是最后一天!
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
下午六点前要是再看不到钱,老子就带兄弟们去医院,把你那病秧子妹妹的营养液给停了!
听懂了没有?!”
“钱……我一定会还。
但请你不要去骚扰我妹妹!
她……”楚天行咬着牙,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屈辱和愤怒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呵,还你妈!
你拿什么还?
拿你的命吗?
你的命值五十万吗?”
刀疤脸在电话那头狂笑起来,背景里还传来同伙的起哄声,“行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晚上十二点前,钱要是没到账,后果自负!
对了,提醒你一句,上个月有个欠钱的,现在还在江里喂鱼呢!
别他妈耍花样,老子知道你在哪家医院!”
“嘟……嘟……嘟……”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留下一阵冰冷的忙音。
楚天行无力地垂下手臂,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这通电话彻底抽干了。
他像一具被抽掉灵魂的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最终回到了他那个位于城中村、月租只要三百块的狭窄出租屋。
房间里昏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远散不去的、廉价泡面混合着墙壁霉变的味道。
他瘫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天花板上那片因漏水而晕开的大片黄渍。
怎么办?
去哪里弄五十万?
一个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又被他一一否决。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被生活这头巨兽死死按在地上、即将被撕碎的普通人。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书桌的角落。
那里,静静地躺着一方古朴的黑色砚台。
这是他父母留给他唯一的遗物,据说是祖上传下来的。
除了材质非石非玉,入手温润之外,并没有任何出奇之处。
砚台的砚池被雕刻成了一幅微缩的山水,栩栩如生,却也只是个冰冷的死物。
看着这方砚台,楚天行想起了父母临终前的嘱托,想起了病床上妹妹苍白而温柔的笑脸,想起了刀疤脸嚣张狰狞的嘴脸,想起了医生无奈而同情的眼神……无尽的悲愤、不甘、屈辱和绝望,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火山,瞬间冲垮了他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嘶吼,攥紧拳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了坚硬的木质桌面!
“噗嗤!”
一声闷响,剧痛传来。
他的指关节,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桌子上一颗翘起的铁钉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裂开,鲜血汩汩地涌了出来。
他吃痛之下,下意识地一甩手。
一滴殷红滚烫、仿佛承载了他所有不甘与绝望的鲜血,划过一道凄美的弧线,精准无比地滴落在了那方山河砚的微缩“湖泊”之中。
血液落入的瞬间,并没有散开,而是像一颗红宝石,沉入了湖底。
下一秒,整方砚台,仿佛沉睡了千年的心脏般,轻轻地“咚”的一声,发出一阵穿透灵魂的低沉嗡鸣。
出租屋内那盏接触不良、 闪烁的白炽灯,在这一刻,如同被注入了无穷的电流,爆发出刺眼无比的光芒,随后“啪”的一声,灯丝烧断,彻底熄灭!
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唯一的亮光,来自那方古老的砚台。
它正散发着柔和而神秘的青色光晕,光晕中仿佛有古老的符文流转,将楚天行那张写满了震惊与茫然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神迹,在绝望的尽头,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