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医院有个秘密规则:每晚查房必须忽略12床病人的任何请求。作为新来的实习医生,
我总忍不住多关照那个苍白瘦弱的男孩。第三次替他捡起滚落的玩具时,
他悄悄递来一张纸条:“医生姐姐,别相信走廊里穿黑色皮鞋的人。”第二天全院会议,
我发现所有领导脚上都穿着锃亮的黑皮鞋。院长拍着我肩说:“小李啊,你表现不错,
调你去负三层档案室吧。”老护士们闻言突然集体起立,眼眶里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浑浊的白色。窗外的天光一丝丝抽离,
最后只剩下一片被城市霓虹涂抹得昏昏沉沉的暮色。住院部的走廊,
在傍晚六点准时陷入一种低频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餐车轱辘尖锐地摩擦着水磨石地面,
像指甲刮过黑板;病人断续的***从虚掩的房门里飘出,
混合着远处某台监护仪规律到令人心悸的“嘀嗒”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
几乎要渗进墙壁,腌入骨髓。这是我来到市一院实习的第三天,
这种味道已经成了我呼吸的一部分。“最重要的一条,听好了,我只提醒一次。
”带我的陈医生口罩拉得很高,几乎遮到眼下,只露出一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
他手指间转着的笔“啪”地一下停住,冰凉的笔尖不轻不重地戳了戳我胸口的工作牌。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每晚七点后,查最后一趟房。别的床,按流程走,该问的问,
该记的记。”他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唯独12床——不管他说什么,
做什么,你听到什么声音,哪怕他看起来快不行了,忽略。绝对,不要,回应他。记死了?
”我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像是被什么东西黏住了。12床。那个靠窗,
永远拉着厚厚淡蓝色帘子的床位。我只在白天远远瞥见过一次,
一个苍白瘦弱得几乎要陷进床垫里的男孩侧影。“为什么?”问题几乎是脱口而出。
医学院四年的教育,核心就是探究“为什么”,这几乎成了一种职业本能。
陈医生的眼睛倏地眯了一下,那点仅剩的、可能是我臆想出来的温度也瞬间消失了。
他的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刮过我的脸。“在这里,‘为什么’是最没必要问,
也最危险的三个字。规矩就是规矩。不想惹麻烦,就照做。”他顿了顿,
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空旷无人的走廊尽头,声音压得更低,
几乎成了气音:“上一个非要想知道‘为什么’的实习生,叫刘倩,挺活泼一个小姑娘。
第二天就办了紧急离职手续,连宿舍的东西……都是我们几个同事帮她收拾的。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我去消化这句话里的意味,然后转身离开,
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个冷硬决绝的弧度。第一晚,我推着沉重的查房车,
轮子在过分寂静的走廊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巨大回响,每一声都砸在我的心坎上。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比车轮声更响,更慌。一间,两间……十一床。
记录下那位总是抱怨睡不着的老太太的血压和体温。然后是十二床。
那幅厚重的淡蓝色帘子拉得严丝合缝,像一道屏障,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刻意放轻动作,假装整理十一床床尾的记录卡,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往那片帘子上瞟。里面静悄悄的,死寂一片,连最微弱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白天还能偶尔看到护士出入,晚上这里就像被彻底遗忘的角落。就在我做完心理建设,
准备快步离开时——“叩。”极轻微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小东西掉在了地板上。
我的脚步瞬间僵住了。职业本能和那条冰冷的规则在脑子里疯狂打架,
撞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忽略任何请求。这算请求吗?也许只是个意外?
一个不小心碰掉的东西?“咕噜噜……”又是一声轻微的滚动声响,证实了那不是我的幻听。
我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记录板,冰凉的塑料边缘硌着掌心,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忽略它。走开。
陈医生的警告在耳边嗡嗡作响,和刘倩这个名字纠缠在一起。
但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张脸——苍白,瘦削,下巴尖尖的,
一双黑得过分、大得有些突兀的眼睛,正安安静静地看着窗外飘过的云,
好像已经习惯了被所有人视而不见。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旧的白色搪瓷杯,
里面的水满得快要溢出来,水面却漂浮着一层极细的、灰白色的尘埃,似乎从未被碰过。
鬼使神差地。我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着,极轻极快地撩开了帘子的一角。
一个褪了色、边缘有些磨损的旧木头小陀螺,静静地躺在他的病床脚下,
仿佛被不经意间碰落。男孩背对着我,蜷缩着,薄薄的被子盖到肩膀,似乎睡得正沉。
心脏还在狂跳,带着一种做贼般的负罪感和一丝莫名的悸动。我飞快地弯腰,
捡起那个小陀螺。木头入手冰凉,那股凉意顺着指尖蔓延,激得我轻轻一颤。
我把它轻轻放在他枕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角落里,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唰地拉紧帘子,几乎是跑着离开了十二床的范围。一直走到护士站明亮的灯光下,
我才敢靠在那冰冷的台面上,大口喘气,后背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一夜无话,
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总有一个小陀螺在无止境地旋转。第二晚,我反复告诫自己,
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的生命体征平稳就走。绝对不看不听不管任何闲事。
刘倩的影子像是一道警示符,悬在心头。十二床的帘子依旧拉得密不透风。这次,
里面传来了一种声音——压抑的、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
像一个被死死捂住嘴的孩子发出的绝望呜咽,微弱,
却带着一种能钻透耳膜、直抵心底的可怜。我的胃猛地拧紧了。脚步再次被钉在原地,
仿佛在地上生了根。忽略他。忽略他。规则就是规则。刘倩……那哭声还在继续,
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搅得我心神不宁,
甚至让我想起小时候在家后院捡到的那只翅膀受伤、奄奄一息的小麻雀,
也是这么微弱地哀叫着。去他的规则!一股莫名的冲动和强烈的同情或者说,是好奇?
猛地顶了上来,压过了恐惧。我几乎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怒气,猛地伸出手,
唰啦一下狠狠拉开了那道碍眼的帘子!哭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刀切断。男孩坐在床上,
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里。听到动静,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丝毫泪痕,
甚至连眼眶都没有红一下。他只是用那双黑沉沉、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瞳孔里映出我有些惊慌失措的脸。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仿佛早就预料到我会来,并且已经这样等待了许久。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脚边。
我像是被牵引的木偶,跟着低下头。那个小木头陀螺,又一次,
静静地躺在了冰冷反光的地面上,正好在我白色护士鞋的鞋尖前。这一次,我没有丝毫犹豫,
几乎是认命般地弯腰捡起了它。指尖触碰到陀螺的瞬间,
那股异常的、沁入骨髓的冰凉感再次传来,比昨晚更清晰。男孩慢慢伸出手掌,掌心向上,
手指纤细苍白得近乎透明,看不到一丝血色。我把那只冰凉的陀螺放进他同样冰凉的手心。
他的手指立刻合拢,将陀螺紧紧攥住,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谢谢。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烟,几乎飘不进耳朵里。我像是完成了某个诡异的仪式,
胡乱地点了点头,手忙脚乱地拉紧帘子,将他和他那双过于平静的黑眼睛重新隔绝在内。
帘子合拢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若有似无的叹息。逃回护士站,
交接班的同事好奇地问:“小李,脸怎么这么白?不舒服吗?”我勉强挤出个笑容,
搪塞了过去。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湿冷的棉花,沉甸甸,凉飕飕。第三天。白天在食堂,
我故意端着餐盘,坐在了另一位看起来比较面善、年长些的护士刘姐旁边。
迂回地、假装闲聊地问起医院有没有什么……嗯,比较特别的传说或者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
刘姐正夹起一筷子青菜,闻言手顿在了半空,眼神几不可查地飘忽了一下,
随即扯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嗐,小李啊,哪个老医院没点奇奇怪怪的传闻?
都是值夜班闲得无聊,自己吓自己编出来的。好好工作,别瞎打听那些有的没的。
”她快速地扒拉了几口根本就没动多少的饭菜,几乎是立刻端着几乎满着的餐盘起身离开了,
背影甚至显得有些仓促。我注意到,她餐盘里的米饭,颗粒分明,几乎没怎么被动过。
下午在护士站帮忙录入病人体温数据时,我假装无意地问一直对着电脑的王护士:“王姐,
12床那个小男孩……看着真叫人心疼,他是什么病入院的啊?病历上好像没写太清楚。
”王护士敲击键盘的清脆响声瞬间停止了。屏幕的冷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
像戴了一张光滑的面具。过了几秒,
她才用一种平板无波、没有任何起伏的声调回答:“系统权限不够,看不到详细病历。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鼠标上敲了一下,
我清楚地瞥见她的电脑屏幕——分明打开的就是全市一院住院病人信息查询系统界面,
光标正好停在查询栏上。一股冰冷的蹊跷感,像滑腻的蛇,缓缓顺着我的脊梁骨爬升。
晚上查房时,我故意磨蹭到最后,核对数据,整理手推车,几乎祈祷着时间快点过去,
或者交接班的护士已经来过,我可以名正言顺地避开那个地方。
走廊的顶灯不知是不是线路老化,开始忽明忽灭地闪烁,把整条空旷的走廊照得光影摇曳,
如同一个闪烁不定、光怪陆离的噩梦。我的心跳也跟着那诡异的灯光节奏一起失衡,
忽快忽慢。终于,还是避无可避地走到了十二床门口。帘子垂落着,但底下的缝隙里,
透出一点微弱黯淡的光,像是床头阅读灯还亮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连往常那种死寂感都消失了,是一种更彻底的“空”。我告诉自己,很好,非常好,
他可能睡着了,或者根本不在里面?直接走过去,完成工作,回去睡觉。规则不能再违反了。
刘倩……就在我的身体刚刚经过帘子,
鞋尖朝向下一张病床的那一刹那——“咕噜噜——”那个熟悉得让我头皮发麻的小陀螺,
像是计算好了轨迹一样,精准地从帘子底下的缝隙里滚了出来,速度不快不慢,
一路笔直地滚到我的白色护士鞋面上,轻轻一撞,停住了。我僵在原地,
低头看着那个褪色的、仿佛带着诅咒意味的木头玩具,
又猛地抬头看向那道沉寂得可怕的帘子。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扭曲的好奇心彻底攫住了我。
我甚至感到一丝荒谬的愤怒。我认命般地、几乎是带着点破罐破摔的意味,弯下腰,
捡起了那个第三次滚到我脚下的陀螺。这一次,我没有立刻撩开帘子。
我拿着那只冰凉的陀螺,在帘子外站了几秒,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峙。然后,
我才伸出手,猛地将帘子拉开。男孩依旧坐在那里,姿势甚至都和前一天晚上一模一样。
他微微抬着手,掌心向上,无声地等待着他的玩具回归。我把陀螺重重地放进他冰凉的手心,
这一次,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皮肤下那异常低的温度,冷得不像活人。转身欲走。“医生姐姐。
”他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带着某种魔力,让我瞬间定住,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