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安,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那天黄昏,
你带着一身晚读后的凉气闯进教室,毫无预兆地扑向我。我的后背撞在椅背上,闷痛。
你的头发蹭着我的脖颈,有点痒。我听见——我自己的心跳,响得像擂鼓,一下一下,
撞得我耳膜生疼。脸烫得快要烧起来。这太过了,李怀安。我们只是同桌。
同桌之间不该这样。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柔软的、不会拒绝的依靠?
一个因为你心情不好就必须接纳你所有情绪的容器?可是好奇怪。我没有推开你。
我僵在那里,像一尊被突然注入热血的石像。我甚至可耻地,在你松开手后,
怀念那一瞬间的温热和贴近。就是从那个拥抱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你开始得寸进尺。
1那次大课间,你突然亲在我侧脸上。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我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
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那个地方,被你嘴唇碰过的地方,
火烧火燎地提醒我刚刚发生了什么。你看着我愣住的样子,眼神里有点慌,
问我是不是讨厌这样。讨厌?我怎么说得出口。我只能干巴巴地说“没事”。第二天课间操,
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那种失控感让我烦躁,也许只是想扳回一城,
我非要你亲回来。你惊讶的看着我,嘻嘻哈哈的说自己错了,脸比我还红。原来你也会失控。
可惜就在我以为我赢了的时候,你猛地凑过来,飞快地又亲了一下。你的嘴唇比我的脸还烫。
……很好,我们之间那条模糊的界限,彻底被你,也被我,亲手砸得粉碎。
然后我们变得越来越亲密,越来越逾矩。2高中作业很多,我埋在数学题里一遍又一遍的算,
脑子里成了一团乱麻。下课铃声是解放囚徒的鸣钟,我终于抬起头眨了眨酸涩的眼睛,
泄气似的靠在了椅背上。我注意到你在悄悄靠近。我突然开始期待。你贴的我很近,
然后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抱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软绵绵的亲昵的碎碎念,说这些好难,
说羡慕我那样的毅力。我歪头,疲惫的抵着你的脑袋,靠着。好累。你愣了一会,
不再抱着我的胳膊,抽出手臂环住了我的腰。是不是累了?我在这,永远在这。李怀安,
你早忘了吧。连起誓人都记不住的诺言,是塞壬施舍给人类的一朵绚烂的浪花。
是听誓人的枷锁。3那条路,是校园里被时间遗忘的一隅。高大的乔木枝桠交错,
静谧缓慢的接纳喧闹,他们与蓝天相映,那是学生们抬头就可以看到的苏州园林的漏窗。
那里的路灯也与别处不同,光线是白色的,清澈而柔和,在入夜后悄然亮起,
穿透层叠的叶子,映出透亮的,磅礴生命力的绿色,再低头看地面上摇晃的、破碎的光斑时,
边缘都漫着影影绰绰的绿。那条路像一场沉默的、永不落幕的旧电影。是我们先发现了那里。
一次晚自习后的偶然绕路,你停下脚步,扯住我的袖口,轻声说:“看。”我抬头,
看见光与影在那条狭长的甬道里共舞,静谧而神圣。空气里浮动着飞虫,
潮湿泥土的气息是与墨水味截然相反的,远处教学楼的喧哗被过滤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我们两人的呼吸声。“毕业的时候,”你的声音浸在光晕里,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憧憬,“我们来这里拍照吧。就晚上,等灯都亮了。”“好。”我应着。
想象穿透了高三厚重的题海,在那个瞬间变得具体。我想我们会一起穿上毕业礼服,
请求校长在晚自习下课后在广播放一支旋律极轻极缓的提琴曲。
我们笨拙地、僵硬地在光影碎片里移动,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的脚,手心里都沁出薄汗。
提琴声呜咽,光线会流淌过你低垂的睫毛和微微发红的耳廓。
这是一个关于告别与纪念的、脆弱易碎的梦境。后来,是银杏叶。
你曾在一本泛黄的旧书里读到,银杏的花语,是“永恒的爱”。在那个秋天,
学校那几棵古老的银杏树灿金夺目,落叶铺了厚厚一层,像天地间一场盛大而温柔的告别。
我们约好,周日清晨提前到校,捡最新鲜完整的叶子,夹在书页里,
试图以这种方式封存一点所谓“永恒”。那天,我到的很早。
雾薄薄的散在没有喧嚣的校园里,空气里是暮秋的味道。金色的叶片沾着剔透的露水,
静静地躺在石砖上、草丛里。我独自一人,在里面慢慢寻找,
挑拣着形状最完美、色泽最饱满的那一片。掌心渐渐被叶片和冷意浸染,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缓慢而黏稠。约定的时间过了,你没有来。一刻钟,半小时,
一小时……教学楼依旧空旷安静。我站在那片耀眼的金色里,
掌心的叶片渐渐失去了清晨的鲜活,变得柔软卷曲。一种被愚弄的凉意顺着脊椎缓慢爬升。
近十点,你的消息才姗姗来迟。屏幕的光在渐强的日光下显得微弱——“来不了了,
我妈不让。”短短几个字轻而易举的碾碎了所有清晨的期待与小心翼翼的浪漫想象。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这样…?怒火几乎是瞬间窜起,烧得理智嗡嗡作响。
我几乎能想象你轻描淡写敲下这行字的样子。那些我视若珍宝的、关于“永恒”的幼稚仪式,
在你那里,或许真的只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可以随时被任何理由轻易取消。我攥紧了手机,
指节发白。我想知道到底为什么。那句冰冷的质问几乎要脱口而出。但紧接着,
你的下一条信息挤了进来。是一条语音。又是什么…?我点开,你的声音涌出,
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浓重的哭腔和急促的喘息。你语无伦次地解释,声音压的很低。
你说母亲的斥责如何像冰冷的雨点砸下,房门如何被反锁,
你的抗争如何微弱无力最终溃不成军…………愤怒卡在了心口,胀的好酸。
我想的出你被困在四壁之间,无能为力,只能对着手机无声地流泪的样子。
你会不会也在心里自责了千万遍。会不会…想扑进我的怀里诉说委屈…。我苛求了什么?
我又凭什么苛求?我们之间,原本就隔着太多无法逾越的东西。母亲的管控,学业的压力,
还有那条我们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率先触碰的界限。那个关于银杏叶的约定,
在那一片沉重的现实面前,轻飘得可笑,脆弱得可怜。美好的浪漫价格昂贵,
而我们连购买的货币都没有。我慢慢蹲下身,
将那片精心挑选却已失了水分的银杏叶放在地上。它和其他千万片落叶再无区别。
“……没事。”我回复你。语气放得很平,努力抹去所有情绪的褶皱。阳光彻底穿透雾气,
洒满整个校园,将银杏大道染成一片灼目的金海。永恒的爱。原来它从不在清晨的落叶里,
也不在路灯下。它只存在于理想的彼岸,是一个我们曾短暂信以为真,
最终却不得不承认其虚妄的、温柔而残酷的花语。那条路灯下的路,
我们最终没有去拍毕业照。那些约好要捡的银杏叶,也早已腐烂成泥,了无痕迹。
和我捡银杏的是苏成阳,一起拍毕业照的是苏成阳。4在宿舍门后,
我把你按在门后吻你的脖子。那几乎是没有任何接触的靠近。我知道你会怕。我也会。
我怕这份像悬剑的亲密突然落下,刺穿心脏。没有朋友会这样。
每一次触碰都像在危险边缘试探,既让人沉溺,又让人恐慌。
我一边享受着这种独一无二的亲密,一边害怕着它可能带来的万劫不复。直到温辰出现。
她和你那么像,有共同的爱好,有说不完的话。那个女孩来的第一天,我看到你看了她好久。
是从什么开始的。我忘了。下课你不再粘着我了,转头就去她。我看着你们谈笑风生,
心里酸涩又憋闷。你们靠的那么那么近。我变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我开始故意冷淡你,
对你和她的互动视而不见。你察觉到了,你试图挽回,你在我面前哭过。
你的眼泪让我苦涩和烦躁。我的满腔委屈无法诉说。如果你那么在乎我,
为什么又能那么快地和别人建立起新的、我无法插足的联结?你对我的那些亲昵,
难道可以如此轻易地转移吗?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你闲暇时的消遣。你需要情感慰藉了,
就来抱我亲我;你有新的玩伴了,我就被搁置一旁。我不是树洞,更不是心理热线。
这让我觉得之前所有的亲密都变得廉价又可笑。我配合你,那些亲吻和触摸,
渐渐失去了温度,像在完成某种任务,麻木又疲惫。就这样,
我们维持着苟延残喘的……友情。所以当你终于说“我们以后不要这样了”的时候,
我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感。我还能说什么?我说“好”。
我说“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对,那就不这样”。我无比平静。
之前那个因为你的一个拥抱就方寸大乱的人是在你还在乎我时的我。我有怨。李怀安。
你把我拖进模糊不清的泥沼,让我习惯了你的温度,最后又轻易地抽身离开,
告诉我这一切只是错觉,只是玩闹。凭什么?李怀安,你真的……5体育课那次,你来找我。
尴尬的气氛里谁都不好受。你开了口,说我们唱歌好不好?我不想唱。我会跑调。
我一窍不通。你说没关系啊,我先开个头,唱一两句,然后你再唱嘛。你的声音一点也没变,
融进风里,飘进我的耳朵。〈如果可以,我想和你回到那天相遇,
让时间停止那一场雨……〉回到相遇那天…?让时间停止…?可我们正在渐行渐远。
然后你说该我唱了。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起我们之间那些好的、坏的片段,
想起你此刻的靠近或许只是因为和温辰有了间隙。
我突然就唱了那句:〈亲爱的不要再说你还爱我,
因为看过你爱我的样子〉巨大的难过瞬间淹没了我。我几乎是落荒而逃。你永远不知道,
你曾经说要和我合唱一首歌,我学了好久好久——一路过很多城市,一路看很多人群,
匆匆忙忙地在行程里睡了又醒,飘忽不定这也是一种麻痹,直到我看到了你莽莽撞撞靠近,
每一个细节都牵引我放下行李……6为了摆脱那种令人窒息尴尬的状态,我提出了换座位。
我说:“我不想和你做同桌了。”我以为你至少会问一句为什么,会有一点点的犹豫或不舍。
但你没有。你立刻就说“好”,干脆利落地收拾东西,搬回了后排。你的反应像一盆冷水,
彻底浇灭了我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看,你果然不在乎。我转身出了教室,
泪要掉下来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李怀安?
我们的感情是不同寻常的…可是…可是……7我看得出来你和温辰也出了问题,
那天中午你们闹得动静很大。但我没有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关注你。那些因你而起的悸动,
像火山喷发后的灰烬,彻底沉寂下去。我甚至觉得有点厌烦,厌烦这种反复的情绪拉扯。
我开始发现,忘记你,或者说,忘记那个曾与你亲密无间的自己,需要一种刻意练习。
我会在经过操场时刻意不看向你常去的角落,
会在听到别人提起你名字时刻意加入另一个话题。会在偶然与你视线相撞时刻意地面无表情,
先一步移开。我把你教我画的素描塞进书架最底层,把你折给我千纸鹤,
还有我没折完的纸扔进一个旧盒子。我甚至开始讨厌黄昏,
讨厌那个曾洒在你身上、让你看起来很好看的光。你的名字成了我的忌讳。
可记忆总在深夜偷袭。有时是那个拥抱的温度,有时是你亲吻我侧脸时柔软的触感,
有时是你哭起来微微发红的鼻尖。这些画面像幽灵,缠绕不休。每当这时,
我就会更用力地想起你的冷漠,你的轻易放弃,你和别人笑闹时把我排除在外的样子。
用这些后来的冷,去对抗那些记忆里虚假的暖。恨意比失落好受一点,
至少它让我觉得我没有赌输,是主动选择远离,而不是被抛弃的那个。李怀安,我讨厌你。
我讨厌你招惹了我,又放弃了我。我讨厌你让我体验了那种前所未有的亲密,
又让我体会到同样前所未有的失落。我讨厌你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情绪因你而起伏,
理智因你而崩坏。我最讨厌的是——你似乎从未真正明白,你那些举动对我意味着什么,
你又轻易地把它变成了什么。所以,那天之后,我告诉自己,算了。就这样吧。李怀安。
我们就这样,彻底算了。………………苏成阳成为我的新同桌。课桌并拢的瞬间,
仿佛某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空气被骤然切开,灌入清新却陌生的气流。苏成阳,
她是认识李怀安的,甚至在高一某些活动里有过点头之交,
属于知道名字、碰见会简单打招呼的普通同学。她笑着把自己的文具盒放在桌子中间,
语气自然得像拂过窗棂的风:“以后就麻烦你啦,赵大学霸。”起初是刻意的。
我刻意地与她进行习题的讨论上,刻意地接住她分享的校园趣闻并努力给出恰当的回应,
刻意地在课间十分钟里不让自己的目光有丝毫漂移向教室后排的机会。
我想证明我有能拿的起放的下的勇气。我像一个蹩脚的演员,
拼命扮演一个“正常”的、专注于学业和新友谊的高中生。然而,与苏成阳相处,
这种“刻意”逐渐变得不那么费力。她思维敏捷,尤其在理科上,
我们能就一道难题衍生出多种解法,争论得面红耳赤却又酣畅淋漓。她的笑声清脆明朗,
我不用去小心翼翼的去试探揣测,像捧着块易碎的玉石。我们坦荡、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