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儿虽贱,烟火气却足得能呛人一跟头。
刚过晌午,“聚仙楼”跑堂的沈砚,正跟条脱了水的咸鱼似的,蔫头耷脑地缩在后厨油腻腻的门墩儿上,就着穿堂风,想把自己身上那股子葱花爆锅的味儿扇掉几分。
“沈三儿!
死哪儿挺尸去了?
三号桌的爷催他的爆三样儿呢!
再不上,当心爷的爆栗子赏你仨!”
掌柜的破锣嗓子,隔着那层被油烟浸透、颜色可疑的门帘子,如同重锤般砸了出来,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
沈砚一个激灵,差点从门墩上栽下来。
他揉了揉被阳光刺得有些发花的眼睛,嘴里条件反射般应着:“来了来了!
掌柜的,火候!
讲究个火候!
那猪肝儿爆老了,嚼着跟皮条似的,不是砸咱‘聚仙楼’三百年的金字招牌嘛!”
他麻利地起身,拍了拍***上并不存在的灰,脸上瞬间堆起一层能腻死苍蝇的殷勤笑褶子,掀帘就冲进了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大堂。
心里却在嘀咕:“三百年的招牌?
掌柜的昨儿喝高了抱着账本哭,还说咱店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从山西逃荒过来支的馄饨摊儿起家呢……”刚冲进这弥漫着酒肉菜香、汗味和喧嚣的浑浊空气里,沈砚那双总带着点睡不醒意味的细长眼睛,习惯性地、懒洋洋地那么一扫。
嘿!
满堂食客头顶上,五颜六色的“气儿”飘飘荡荡,活脱脱像打翻了染缸。
靠窗那桌,一个穿宝蓝绸衫、肚子快顶到桌沿的胖员外,头顶一团喜气洋洋、肥得流油的“金红气儿”,晃晃悠悠,几乎要滴下蜜来——这位爷刚谈成了笔大买卖,心情正美得冒泡,赏钱指定少不了!
沈砚心里的小算盘立刻噼啪作响。
角落里,一对看着像小夫妻的男女。
男的头顶一股子灰扑扑、沉甸甸的“土黄气”,透着股子心虚气短;女的头顶则是一片“柳绿”,缠绕着几缕哀怨的丝线——得,准是丈夫藏了私房钱的小金库被媳妇儿抄了底,这桌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稍有不慎,那就是一点就炸的炮仗捻子。
沈砚的目光滑过,最终落在中间那张方桌上。
三个精悍汉子,穿着半新不旧的靛蓝棉布短打,看着像是寻常脚夫力巴。
可他们头顶那股子“气儿”……沈砚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一股是铁灰色的,凝实、冷硬,带着生铁锭子的腥气,透着一股子衙门里浸淫久了才有的“官煞气”。
另一股,则是粘稠的、带着浓郁庙宇檀香味的“赤金气”,本该堂皇正大,此刻却像是掺了墨汁,金色底下隐隐透着股子令人心头发毛的污浊黑气!
这熟悉的“配方”,这独特的“味道”,沈砚在胡同口那尊破败土地庙前,被一个同样打扮的汉子蛮横地踹开、警告“少管闲事”时,就牢牢记住了——香火司的“净街虎”!
这帮瘟神,不在北城达官显贵的地界儿巡弋,跑南城这狗尾巴胡同的“聚仙楼”来作甚?
沈砚心里咯噔一下,像塞了块冰疙瘩,脸上那职业化的笑容却焊得更牢固了。
脚下步法不着痕迹地一错,端着那盘油光锃亮、镬气十足的爆三样,愣是绕了个大弯,像条滑溜的泥鳅,先把菜稳稳当当送到了那金红气儿的胖员外桌上。
“爷,您的爆三样,火候刚好,嫩滑爽口,您请慢用!”
沈砚声音清亮,动作利落。
胖员外果然眉开眼笑,随手丢过来一枚沉甸甸、带着体温的银角子。
沈砚麻溜儿接住,指尖一捻,心里稍安。
这点钱,够他给胡同口张瘸子带半个月的烧饼了。
他眼角余光始终瞄着那桌“净街虎”。
那三人看似在闷头吃面,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钩子,锐利地扫视着大堂的每一个角落,尤其留意着通往后巷的那扇油腻小门。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绷感,连邻桌划拳的声浪都莫名低了几分。
就在这时——“轰隆!”
一声闷响,如同地底打了个饱嗝,猛地从后巷方向传来!
震得脚下的青砖地都颤了三颤,房梁上积年的陈灰扑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灰色的雪,飘进食客的酒杯菜盘里。
大堂瞬间死寂,连划拳的手都僵在半空。
紧接着,是一声苍老、沙哑,却带着金石之音的怒喝:“咄!
魑魅魍魉,也敢觊觎道种?!”
声音未落,便是几声尖锐急促的破空声,“嗤嗤”作响,仿佛利刃割裂布帛,夹杂着几声压抑的闷哼和重物撞墙的声响!
“不好!”
那桌“净街虎”的领头汉子,一个面皮焦黄、眼神如鹰隼的精瘦男人,低吼一声,霍然起身!
另外两人也如猎豹般弹起,手己按在了腰间看似普通的麻布褡裢上,那里鼓鼓囊囊,绝非寻常物件。
三道冰冷如刀的目光,瞬间钉死了通往后巷的那扇小门!
沈砚心里叫苦不迭:“我的个灶王爷诶!
今儿这工钱,怕是要烫手了!”
他本能地想往人堆里缩,可那鹰隼汉子目光如电,扫过大堂,竟在他脸上微微一顿,带着审视的寒意。
沈砚头皮一麻,感觉像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净街虎”的目标显然在后巷。
那鹰隼汉子打了个手势,三人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又迅捷无比地扑向后门,推门闪入昏暗的后巷,动作干净利落得让人心寒。
大堂里死寂了一瞬,随即“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食客们惊慌失措,议论纷纷,有胆小的己经准备溜号。
掌柜的从后厨探出半个油光光的脑袋,脸都吓白了:“哎哟我的天爷!
这是闹哪出啊?
沈三儿!
沈三儿!
死小子快去看看!
别是走水了还是遭了强人!”
沈砚心里把掌柜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脸上却还得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掌柜的放心,许是哪个醉猫撞翻了泔水桶!
小的这就去瞅瞅!”
他硬着头皮,在一众食客或好奇或惊恐的目光中,磨磨蹭蹭地挪向后门。
刚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糊满油垢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馊臭泔水、尘土和一丝……铁锈般腥甜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昏暗的窄巷里,景象触目惊心。
墙角堆放的几个破箩筐被撞得稀烂,烂菜叶子撒了一地。
斑驳的土墙上,赫然嵌着几道深达寸许、边缘焦黑的爪痕!
墙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那是个极其邋遢的老道士。
道袍早己看不出本色,补丁摞着补丁,沾满了泥污和暗红色的可疑污渍。
他头发灰白散乱,如同枯草,脸上沟壑纵横,沾着血污和尘土,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最骇人的是他胸前,一个碗口大的焦黑窟窿,边缘皮肉翻卷,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仿佛被某种诡异的力量瞬间烧灼凝固了。
老道士浑浊的眼睛吃力地睁开一条缝,正好对上沈砚那张写满惊愕的脸。
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巷子深处,打斗声和低喝声再次传来,显然“净街虎”并未走远,还在搜索或追击着什么。
老道士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焦急,随即又爆发出最后一点精光。
他那枯槁如鸡爪般的手,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沈砚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骨头!
沈砚吓得魂飞魄散,刚要叫唤,老道士沾满血污的手猛地往他怀里一塞!
一个温热的、带着奇异灼烧感的硬物紧贴着他的胸口。
“小…小子…接住…‘引气钱’!”
老道士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快…跑!
他们…是香火司的‘净街虎’…冲它来的…别…别回头!”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话音未落,老道士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那只攥着沈砚的手也无力地滑落。
沈砚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怀里的东西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口发慌。
他下意识地低头,借着昏暗的光线,瞥见那东西——一枚样式极其古拙的铜钱。
比寻常铜钱大一圈,边缘并不规整,仿佛天然形成。
钱身上刻着完全看不懂的、如同蝌蚪扭曲的符文,此刻正散发着微弱的、仿佛心跳般律动的温润红光。
这就是“引气钱”?
巷子深处,脚步声和呼喝声骤然清晰,正快速向这边逼近!
“在那!
别让那老东西跑了!”
“还有同伙?
抓住那个小子!”
冰冷的喝令如同冰锥,刺得沈砚一个激灵!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
什么工钱,什么掌柜的爆栗子,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求生的本能如同野火般烧遍全身!
他猛地转身,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狗尾巴迷宫般交错狭窄的岔道里。
他对这里的每一块坑洼的青砖、每一堵豁口的矮墙、甚至王大娘家晾晒咸菜缸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这是他活命的本钱!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怒骂:“站住!
香火司拿人!”
劲风破空,似乎有什么东西贴着沈砚的耳畔飞过,“笃”地一声钉在前面的土墙上,竟是一枚边缘锋利的、刻着符文的铜镖!
沈砚吓得魂飞魄散,脚下却更快了。
他七拐八绕,专挑那些堆满杂物、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钻。
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被弯弯绕绕的胡同分割、拉远,但始终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着。
怀里的“引气钱”越来越烫,那股温润的红光似乎顺着他的皮肤往身体里钻,带来一种奇异的酥麻感。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从未如此有力,咚咚咚地敲打着肋骨,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弱气流,似乎随着他亡命的奔跑,在西肢百骸里乱窜。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把肺跑炸的时候,终于甩脱了最后一丝追兵的声音。
他瘫软地靠在一堵熟悉的、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矮墙下,正是他栖身的、只有半间破屋的家门口。
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夹袄,冷风一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惊魂未定地摸了***口,那枚“引气钱”安静地躺在那里,温热的触感提醒着刚才的一切不是噩梦。
他抬头,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胡同口那尊被风雨侵蚀、泥胎剥落、香火冷清的土地庙小神龛。
就在这一瞥之间,沈砚那双能看到“气儿”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只见几缕极其稀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气儿”,正从巷子深处——很可能是那老道士倒毙的方向,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飘飘荡荡,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尊破败的土地泥像之中!
那泥像空洞的眼窝,在昏暗的暮色里,似乎极其诡异地……动了一下?
一股寒意,比这初春傍晚的冷风更刺骨,瞬间从沈砚的脚底板首冲天灵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