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城虽处边陲,却也张灯结彩,街面上挂满了走马灯,孩童提着兔子灯穿梭其间,笑声比平日里脆了三分。
苏清宴的“清宴居”生意好了些,她特意做了些芝麻汤圆,用荷叶包着卖,倒也赚了些碎银。
“清宴,晚上听风楼有诗会,你去看看吧。”
柳氏靠在炕上,气色好了些,“秦掌柜前几日来送糕点钱,还特意说了,让你去凑个热闹。”
苏清宴正算着账目,闻言头也没抬:“不去了,店里离不开人,再说……我去不合适。”
我是罪臣之女,躲还来不及,怎敢去抛头露面?
何况听风楼是郁城文人聚集之地,保不齐有认识父亲的人,认出她来,又是一场风波。
柳氏叹了口气:“总闷着也不是办法。
你爹爹在世时,最喜元宵诗会了……”提到父亲,苏清宴的笔顿了顿。
是啊,汴京的元宵,父亲总会带她去金明池看灯,回来后便和文友们聚在书房作诗,她在一旁研墨,听着那些清词丽句,觉得整个世界都浸在墨香里。
“去吧,”柳氏劝道,“就当替我出去走走,看看灯。
秦掌柜是你爹爹的故人,不会害你。”
拗不过母亲,苏清宴只好点头。
傍晚收了摊,她换了件素色的襦裙,将头发简单挽起,揣上几枚铜钱,往听风楼走去。
听风楼在城中心,三层高的木楼挂满了红灯笼,远远望去像一团燃烧的火。
楼里传出丝竹声和笑语,混着酒气和点心的甜香,飘在雪后的空气里,竟有了几分汴京的影子。
“苏姑娘?”
一个温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清宴回头,见是听风楼掌柜秦墨。
他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折扇(虽是冬天,却像是个习惯),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我就猜你会来。”
“秦掌柜。”
苏清宴福了福身,有些局促,“我……就是来看看。”
“瞧你说的,”秦墨笑着摆手,“你爹爹当年可是听风楼的常客,你来了,就是贵客。
快请进,楼上正好有位空着的雅座。”
被秦墨一路引着上了楼,苏清宴才发现这里有多热闹。
十几张桌子旁坐满了人,有穿长衫的文人,有佩玉的富家子弟,还有几个武将模样的人,正端着酒杯说笑。
她低着头,尽量往秦墨身后躲,生怕被人注意。
“苏姑娘是第一次来郁城?”
秦墨给她倒了杯热茶,“这里的诗会不比汴京,没那么多规矩,兴之所至,谁都能吟两句。”
苏清宴点点头,捧着茶杯暖手,目光落在楼下的戏台。
台上有个女子正弹琵琶,曲调哀婉,像是在唱离人愁。
“诸位,”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站起身,手里举着酒杯,“今日元宵,良辰美景,不如我们以‘雪’为题,各赋一首,如何?”
众人纷纷应和。
很快,便有人吟出“燕山雪花大如席”,引来一阵叫好;又有人续上“千树万树梨花开”,也博得掌声。
苏清宴听着,心里微动——这些句子,父亲也曾教她读过。
“那位姑娘,”忽然有人指着她,声音带着戏谑,“看你气质不俗,想必也会作诗?
何不露一手?”
苏清宴一愣,抬头见是个穿锦袍的公子,正眯着眼看她,眼神里带着轻慢。
周围的目光一下子都聚了过来,像无数根针,刺得她浑身不自在。
“我……我不会作诗。”
她慌忙摆手,想站起身离开。
“哎,这可不对,”锦袍公子摇着扇子,语气轻佻,“秦掌柜带来的人,怎么会不懂诗?
莫不是藏着掖着,怕输给我们这些粗人?”
“王公子说笑了。”
秦墨打圆场,“苏姑娘初来乍到,怕是害羞。”
“害羞?
我看是没本事吧。”
旁边有人附和,“听说她是从汴京来的?
汴京来的就一定有才?
我看未必……是啊,说不定是哪家破落户,来郁城投亲靠友的……”议论声越来越刺耳,苏清宴的脸一点点涨红,指尖紧紧攥着衣袖。
她不怕被嘲笑才疏学浅,却怕他们提起汴京,提起那个她拼命想藏起来的身份。
“够了。”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倔强,“作诗便作诗,何须伤人?”
锦袍公子挑眉:“哦?
那你倒是吟一句来听听。”
苏清宴深吸一口气,目光掠过窗外的红灯笼,掠过远处城墙上的积雪,想起从汴京到郁城的西十五日水路,想起母亲的咳嗽,想起父亲的小像,想起昨夜萧彻那双冷硬的眼睛。
字句像是自己从心底冒出来的,带着雪的冷,也带着一丝不肯熄灭的暖。
“朔风卷雪埋官道,”她轻声念道,声音有些发颤,却异常清晰,“一盏灯明是客家。”
话音落下,楼里忽然安静了。
琵琶声不知何时停了,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地像是在应和。
“好一个‘一盏灯明是客家’!”
秦墨率先抚掌,“道出了多少客居他乡的滋味!”
众人也纷纷叫好,看向苏清宴的目光变了,有惊讶,有欣赏,也有探究。
那个锦袍公子脸色有些难看,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像一块冰砸进滚水里:“客居?
谁许你在郁城称‘客’?”
苏清宴浑身一僵,缓缓转过头。
萧彻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玄色披风上还沾着雪,显然是刚从外面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比窗外的寒风还要冷,一字一句道:“住在这里,便是这里的人。
若心不定,走到哪里都是客。”
楼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低下头,连呼吸都放轻了。
锦袍公子更是吓得缩了缩脖子,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
苏清宴望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她不明白,这句诗哪里惹到他了?
是“客家”二字刺痛了他?
还是……他认出了她?
萧彻没再看她,转身对秦墨说:“备好笔墨,我要写副对子。”
秦墨连忙应着,让人铺开宣纸。
萧彻拿起笔,蘸了浓墨,手腕一挥,写下西个大字:“郁城为家”。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像在宣示什么,又像在警告什么。
写完,他扔下笔,转身就走。
玄色披风扫过门槛,带起一阵风,吹得苏清宴鬓边的碎发飘了起来。
她望着那西个大字,又想起自己诗里的“客家”,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她连称“客”的资格,或许都没有。
秦墨走过来,叹了口气:“苏姑娘,城主他……就是这性子,你别往心里去。”
苏清宴摇摇头,站起身:“秦掌柜,我先回去!”
她几乎是逃着离开听风楼的。
外面的灯笼依旧亮着,却暖不了她心里的寒意。
她不知道萧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敲打?
是提醒?
还是……另有所指?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粒落在脸上,凉丝丝的。
苏清宴拢紧了披风,加快脚步往回走。
巷口的老槐树在夜色里像个沉默的影子,她走过树下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树身上,不知被谁刻了个模糊的字,像是“家”,又像是“孤”。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许久,首到冻得指尖发麻,才裹紧披风,消失在巷弄深处。
身后的听风楼依旧灯火通明,只是那热闹,再也照不进她心里的那片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