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泽的指尖在古籍阁第三层的雕花木架上划过，指腹碾过积灰的书脊时，突然被一道细微的灵力波动惊得缩回手。
他迅速转头看向窗外，悬星城的暮色正被罡风回廊卷成金红色的乱流。那些环绕坠星盆地的天然屏障此刻像燃烧的帘幕，将玄枢院的灯火衬得愈发幽深。
“别碰那本《海墟残卷》。”
清朗的声音从书架阴影里飘出来时，高泽泽已经握住了那册封面开裂的蓝皮古籍。书页间渗出的寒气顺着指缝往上爬，竟让他丹田内的地脉源晶微微震颤。
凌风从檀木书架后转出来，月白院服的袖口沾着些暗褐色的砂粒。这位总被其他世家子弟排挤的没落贵族后裔，此刻正用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盯着他，手里还捏着半块啃剩的灰薯 —— 那是高泽泽上周从枯水村带回来的特产。
“这书有问题？” 高泽泽把古籍放回原位，指尖残留的寒意却像生了根，“里面的灵力波动很奇怪，像是……”
“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地脉。” 凌风把最后一口灰薯塞进嘴里，碎屑沾在他苍白的唇上，“我祖父的书房里有本一模一样的残卷，后来在家族抄家时被当成邪物烧了。”
高泽泽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三天前在灵植园帮叶蓁移植月光草时，这位总爱躲在角落啃灰薯的世家子突然冒出来，指着他手腕上被源晶灼伤的红痕问：“你去过天渊边缘？”
此刻古籍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墨老傍晚时被药尘子长老叫去清点新入库的灵草图谱，临走前特意嘱咐高泽泽锁好西角的禁书区 —— 那里藏着玄枢院最古老的一批地脉文献，也是厉渊长老三令五申不许寒门弟子靠近的地方。
“你祖父……” 高泽泽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凌风腰间那块黯淡无光的玉佩，那上面刻着的漩涡纹和他在地母宫壁画上见过的虚空标记几乎一样，“是研究虚空海的？”
凌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瘦削的肩膀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他从袖袋里摸出块方巾捂住嘴，再拿开时，雪白的布料上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
“上个月去北溟冰原试炼，被冰蛛蛰了下。” 他若无其事地把方巾塞回袖中，眼神却飘向窗外那片翻滚的罡风，“我祖父是‘天渊镇守使’，在任三十年，最后却被指控私通域外天魔。”
高泽泽的呼吸顿住了。天渊镇守使这个头衔，他只在玄枢院的《联盟英烈传》里见过。那本书上说，大灾变后第一任镇守使凌风霄，曾以精血为引加固天渊封印，最终与入侵的噬灵魔物同归于尽。
可眼前的凌风，分明和那位传说中的英烈同姓。
“你是说……” 高泽泽的声音有些发紧，源晶在丹田内躁动起来，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书上写的都是假的？”
凌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玄枢院的书，一半是史实，一半是需要被记住的‘史实’。就像他们告诉你，虚空海是吞噬一切的绝地，却从不提那些从漩涡里捞出来的上古法器。”
他走到窗边，伸手接住一片被罡风卷进来的金红色光屑。那光点在他掌心明灭了两下，突然化作细小的蓝色火苗，烧得他指尖泛起焦痕。
“看到了吗？” 凌风展示着那道淡蓝色的灼伤，“这是虚空海特有的‘界火’，只有穿过天渊裂隙的东西才会携带。我祖父的尸骨运回时，整个棺椁都在烧这种火。”
高泽泽盯着那道与自己源晶灼伤极为相似的痕迹，突然想起地母宫壁画上那个被黑色旋涡吞噬的大陆轮廓。当时青霖之影的残念曾在他脑海里嘶吼：“裂隙从未闭合…… 祂们在等……”
“你知道地母核心吗？” 高泽泽脱口而出时，凌风猛地转头看他，眼里的倦意瞬间被震惊取代。
古籍阁里的铜钟突然敲响了七下，悠长的钟声撞在书架上，震得《海墟残卷》又渗出丝丝寒气。凌风迅速抓住高泽泽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
“禁书区第三排，有本缺页的《坤舆图考》。” 凌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被钟声吞没，“翻到夹着干枯海草的那页，上面有我祖父画的天渊封印阵眼。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你见过那幅图 —— 尤其是厉渊长老。”
高泽泽还想追问，凌风已经松开手，转身往古籍阁外走。月白院服的下摆扫过书架时，带起一阵微风，《海墟残卷》突然自行翻开，泛黄的纸页上浮现出一行用朱砂写的小字：
“海眼藏坤元，星坠锁灵枢”
当最后一声钟鸣消散在暮色里，高泽泽发现自己的掌心竟沁出了冷汗。丹田内的源晶还在微微发烫，像在呼应着什么遥远的呼唤。他抬头望向窗外，悬星城的灯火已如繁星点亮，而更遥远的西方天际，正有一道暗紫色的光带悄然浮现 —— 那是天渊方向特有的 “裂隙辉光”。
凌风刚才站过的地方，留下了半枚灰薯碎屑。高泽泽弯腰捡起那点褐色的粉末，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灵植园，叶蓁曾指着药圃里一株濒死的龙血树说：“你看它的根须，像不像被什么东西啃过？”
那时他没在意，此刻却突然想起凌风袖口的暗红血迹，以及《海墟残卷》上那些被虫蛀般的孔洞。
禁书区的方向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有人在翻动书页。高泽泽迅速将那半枚碎屑攥进手心，转身走向第三排书架。源晶在丹田内越转越快，他能感觉到，有什么被尘封的秘密，正随着虚空海的潮汐声，一点点浮出水面。
禁书区的橡木书架比别处高出半截，顶层几乎要蹭到穹顶垂下的青铜灯架。高泽泽踩着墨老特意为他留的木梯往上爬时，靴底的裂纹勾住梯阶缝隙，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第三排的《坤舆图考》果然缺了页。泛黄的纸册像只被啄秃翅膀的鸟，歪斜地夹在《西极火山志》与《北溟冰川谱》之间。当他伸手抽出那册古籍时，一缕带着咸腥味的冷风突然从书架深处灌出来，吹得他后颈的碎发簌簌直响。
夹在书里的海草已经干成了灰绿色的丝絮，摸上去却带着潮润的凉意。高泽泽将那页纸小心地展开，发现所谓的 “封印阵眼图” 竟是用某种发亮的银色汁液化成 —— 在青铜灯光下，那些交错的线条正缓缓流动，像极了地母宫穹顶的灵枢脉络投影。
“这是…… 星轨与地脉的交织点？” 他喃喃自语，指尖刚触碰到图上标注的 “天渊核心”，整页纸突然亮起刺目的蓝光。
无数细碎的星点从墨迹里浮出来，在他眼前组成旋转的旋涡。高泽泽恍惚间仿佛站在万丈悬崖边，脚下是翻涌的暗紫色能量洪流，而那些被玄师联盟称为 “空间裂隙” 的地方，此刻正闪烁着与源晶同源的微光。
“祖父说，天渊不是断裂带，是地母的心脏瓣膜。”
凌风的声音不知何时在身后响起。高泽泽猛地回头，看见那位世家子正举着盏琉璃灯站在梯下，灯光映得他眼下的青黑愈发浓重。
“心脏瓣膜？” 高泽泽从幻象中挣脱出来，发现《坤舆图考》的纸页上已渗出细密的水珠，那些银色线条正顺着水渍慢慢晕染，“可玄枢院的典籍说，那里是噬灵之劫留下的伤疤。”
“联盟需要一个让所有人恐惧的敌人。” 凌风把琉璃灯举得更高些，灯光照亮书架深处一块刻着漩涡纹的石壁，“就像他们需要让所有人相信，只有悬星城的灵枢节点才是最后的希望。”
高泽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石壁上的纹路竟与凌风玉佩上的图案完美重合。更令人心惊的是，纹路交汇处镶嵌的不是玉石或金属，而是半块泛着幽蓝光泽的晶体 —— 模样与他体内的地脉源晶惊人地相似。
“这是……”
“我祖父从虚空海捞回来的‘界核’。” 凌风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半块晶体，“他说这种东西原本是灵枢之网的节点锚点，大灾变时随着地母的沉睡散落到了各个空间裂隙。”
晶体被触碰的瞬间，高泽泽丹田内的源晶突然剧烈震颤。他感觉一股暖流顺着经脉直冲头顶，眼前的书架、灯光、甚至凌风的脸都开始扭曲，化作无数重叠的影像 ——
有身披玄甲的修士举着长剑跃入紫色洪流；有巨大的海龟驮着燃烧的岛屿在海上漂流；有穿着枯水村服饰的先民，正将类似界核的东西埋进枯竭的地脉……
“看到了吗？” 凌风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些碎片记得所有事。地母没有死，她只是把自己的力量拆成了无数份，藏在世界的褶皱里。”
当幻象褪去时，高泽泽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坤舆图考》的纸页已经湿透，那些银色线条组成的图案赫然变成了完整的灵枢之网 —— 而天渊所在的位置，正是连接所有地脉的中枢节点。
“所以噬灵之劫……” 他艰难地开口，喉咙像被海水呛过般发紧，“根本不是外魔入侵，也不是修士堕落？”
凌风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他咳得弯下了腰，方巾上的血迹晕成了片。高泽泽慌忙从木梯上跳下来扶他，却被对方按住肩膀 —— 那双总是带着倦意的眼睛里，此刻竟燃着近乎疯狂的光。
“七百年前，我祖父在天渊底部发现了地母的残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濒死般的沙哑，“祂说那场灾难是为了…… 蜕皮。”
“蜕皮？”
“就像蛇褪去旧鳞。” 凌风指向窗外的罡风回廊，那些燃烧的光带不知何时变成了青绿色，“灵枢之网太旧了，旧到开始滋生毒瘤。地母必须打碎自己，才能长出新的脉络。可联盟的先祖们不相信，他们以为祂要毁灭世界，于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禁书区入口突然传来沉重的推门声，紧接着是熟悉的、带着金属摩擦感的脚步声 —— 是吴教习的铁底靴。
凌风几乎是瞬间将《坤舆图考》塞进高泽泽怀里，同时抽出腰间的玉佩按在石壁的界核上。随着一阵低沉的嗡鸣，那块嵌着晶体的石壁缓缓转动，露出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
“进去！” 他低吼着将高泽泽推了进去，“记住图上的‘归墟坐标’，找到另外三块界核。别相信药尘子，他在研究……”
后面的话被石门关闭的闷响吞没。高泽泽蜷缩在狭窄的暗格里，听着外面传来吴教习阴冷的问话：“凌公子深夜在禁书区逗留，是在找什么？”
“只是来看看祖父留下的旧物。” 凌风的声音听不出异样，“吴教习难道也对《海墟残卷》感兴趣？”
暗格外的青铜灯被风吹得摇晃起来，光影透过石门缝隙投进来，在《坤舆图考》的纸页上跳动。高泽泽突然发现，那些被海水浸湿的地方正慢慢显露出新的字迹，是用与地母宫碑文相同的蚀文写成：
“星坠之处，海眼之畔，坤元重生，枯脉复燃”
丹田内的源晶突然变得滚烫，仿佛要冲破皮肉飞去某个地方。高泽泽紧紧攥着那册古籍，听着外面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以及凌风最后那句被罡风撕碎的低语：
“虚空海的潮汐…… 三日后会转向天渊……”
暗格里的咸腥味越来越浓，他仿佛能听到遥远的海浪声正从地脉深处传来。那声音与源晶的震颤渐渐合拍，像一首被遗忘了万年的歌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