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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
“吱——”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划破雨幕。
冰冷的液体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坠入她干涸的血管里。
林曦的意识漂浮在无边的黑暗中,像一叶随时会倾覆的小舟。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钝痛,她艰难地吞咽着消毒水和绝望混合的气味。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仪器单调、冰冷的滴答声,像是在为她倒计时。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把她囚禁在这个没有温度的方寸之地。
她看不见,但她知道,窗外一定是灰蒙蒙的,如同她压抑无比的内心。
婆婆王秀兰尖利的嗓音不断地在耳边回响,不知道在同谁通着电话:“谁知道她下雨天跑出去干什么?不好好在家带孩子,非要往出跑……这下好了,出了车祸了,不知道又要花掉我们家多少钱……”
那声音在狭窄的病房里横冲直撞,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她最脆弱的神经末梢。
林曦试图蜷缩起身体,把自己更深地埋进冰凉的被单里,但沉重的躯壳像灌了铅,纹丝不动。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脚踝一路缠绕上来,勒紧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反驳,只剩下无声的、汹涌的泪水浸湿了鬓角,一片冰凉。
她好想陈文。
那个冬日里笨拙地给她捂脚、在深夜一遍遍抱着哭闹的孩子踱步、在她被婆婆刻薄时沉默地攥紧拳头的男人。
他去外地催一笔要命的货款了。
钱。
又是钱。
这该死的、能压垮脊梁的东西。
仪器屏幕的光映着她惨白的脸,一行泪顺着林曦的眼角流下。
阿文,我撑不住了……
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走廊里浑浊的风。
林曦模糊的视线里,一个高大的、带着一身寒气的身影几乎是跌撞着冲了进来。
是陈文!
他风尘仆仆,头发凌乱,眼底布满蛛网般的红血丝,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他看都没看角落里仍在喋喋不休的母亲,几步跨到床边,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布满茧子的大手,颤抖着、无比轻柔地捧起她冰冷苍白的脸颊。
“曦曦!曦曦!我回来了!看看我!”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滚烫的泪砸在她的脸上,灼痛了她的皮肤,也灼痛了她的心。
林曦的眼睫微弱地颤动了一下,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在他的脸上。
她看到了那张她深爱的、此刻写满惊惶和痛苦的脸,看到了他眼底深不见底的恐惧。
她想对他笑一笑,想抬起手摸摸他消瘦的脸颊,想告诉他不要哭……
但她什么都做不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仿佛都随着那滴落的泪蒸发了。
铺天盖地的黑暗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吞噬了她最后一点意识。
仪器尖锐、凄厉的长鸣声猛地撕裂了病房的死寂,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捅穿了陈文的心脏。
“曦曦——!!!医生呢?医生!!!救人啊!!!”
他最后听到的,是陈文撕心裂肺、震颤灵魂的绝望嘶吼。
——
痛。
尖锐的、放射性的疼痛从额角炸开,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眩晕。
林曦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灌入的空气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盛夏的燥热和……粉笔灰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触碰剧痛的额角,指尖触碰到的却不是冰凉的医院床单,而是光滑、微凉的木质桌面。
她触电般地睁开眼。
刺目的光线让她瞬间眯起了眼睛。
视野从模糊到清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天花板,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动,扇叶搅动着沉闷的空气,发出规律的嗡嗡声。她僵硬地转动脖子。
这是一间教室。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泼洒进来,在擦得锃亮的瓷砖地面上投下大块大块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浮动着青春期特有的汗味、书本的油墨味,还有窗外梧桐树上传来的、不知疲倦的蝉鸣。
穿着蓝白相间、肥大校服的学生们挤挤挨挨地坐在座位上,有的奋笔疾书,有的偷偷翻看藏在课本下的漫画,还有的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讲台上,一个戴着黑框眼镜、身材微胖的中年男老师,正用粉笔用力敲着黑板,唾沫横飞地讲着:“……所以,这个二次函数的顶点坐标,代入公式就是……”
“林曦!林曦!”一个刻意压低的、焦急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林曦猛地侧过头。
一张圆圆的、带着婴儿肥的少女脸庞凑得很近,扎着简单的马尾辫,鼻尖上沁着细小的汗珠,正是她高中时代的同桌,王小雨。
她正焦急地用笔帽戳林曦的手臂:“老张盯你半天了!快坐好!别趴着了!”
我这是……重生了?!
林曦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低下头,看向自己压在脸下的课本。
蓝白色的封皮,上面印着几个醒目的宋体大字:**高一数学必修一**。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砸在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课本扉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指尖下的桌面触感真实得可怕。窗外的蝉鸣,老师的讲课声,同桌担忧的低语,所有声音混杂着涌入耳中,形成了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轰鸣。
是梦吗?
那蚀骨的冰冷病房,婆婆恶毒的咒骂,身体被掏空的虚弱和绝望,还有陈文最后那撕裂灵魂的呼喊……不是梦。
那些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而现在,她坐在这里。
十五岁,高一。
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后腰没有妊娠留下的酸痛,没有产后撕裂的伤口,胸口也没有沉甸甸的、因为回奶而胀痛的硬块。
只有额角被自己不小心磕在桌沿上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楚,清晰地提醒着她:她还活着。
活在一个一切都还未发生的节点。
她的目光越过王小雨担忧的脸,投向教室前方墙壁上挂着的电子日历。
鲜红的数字刺眼地跳动着:2012年9月17日,星期一,下午15:27。
2012年。
距离她遇见陈文,还有整整两年。
距离林父公司破产,还有五年。
距离那个噩梦般的开始,还有漫长到足以改变一切的七年。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震颤让她浑身都在发抖,细密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校服后背。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
那么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了。
王小雨被她惨白的脸色和突然涌出的泪水吓坏了,焦急地小声询问:“林曦?你怎么了?是不是磕疼了?你别吓我啊!”
“我没事。”
林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那口气息带着夏日的燥热和尘埃的味道,冲入肺腑,竟让她感受到一种久违的、属于“生”的力量。
她抬起手,用校服袖子抹去了脸上的泪水,动作轻柔而又坚定。
再抬起头时,眼底的迷茫和脆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幽深、冷静,仿佛历经淬火焚冰的锋芒。
那目光锐利得让王小雨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讲台上的老张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满地咳了一声:“个别同学,注意听讲!”
林曦调整了坐姿,没有再看王小雨。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教室的墙壁,投向了某个遥远又近在咫尺的方向——市七中。
陈文。
那个在阴暗巷子里被踩在泥泞中的少年,那个在大学篮球场上光芒万丈却依旧为她拧开瓶盖的学长,那个在她生命最后时刻捧着她的脸、哭得像个孩子般的丈夫……
所有的影像在她脑中疯狂闪回、重叠。
这一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不会再等命运安排他们在大学相遇。
她要主动去找他。在他最黑暗、最孤立无援的时刻。
这一次,她要成为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