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暮色沉沉压下来,城市霓虹初上,在玻璃上拖曳出扭曲的光带。
林晚指尖冰凉,目光死死钉在第七行那句刺眼的描述上:“我的妈妈像野莓一样甜……”野莓。
那种生长在向阳山坡的野果,熟透时一碰就破,鲜红的汁液染在指尖,带着山野的清气,却怎么也洗不净。
她猛地阖上本子,塑料封皮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喉咙里堵着什么,咽不下去,梗得生疼。
她下意识去摸大衣口袋内侧,指尖触到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小包,硬硬的,里面是几粒早己干瘪皱缩的野莓,颜色黯淡如陈年的血痂。
那是她和小月最后一次进山采的。
十年前。
桌角的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没有***,只有惨白的光映着她失神的脸。
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没有留言,只有一张彩信图片。
像素不高,带着陈旧的模糊感,但画面却像烧红的烙铁烫进她的眼底——栖仙村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歪脖子老槐树,树下,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跳着格子。
格子是用白色的石头在泥地上画出来的,歪歪扭扭。
女孩仰着脸,冲着镜头笑得毫无阴霾,那灿烂几乎能驱散照片本身透出的陈旧霉味。
是小月。
林晚的呼吸骤然停滞,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下一秒,短信提示音“叮咚”响起,只有一行字:栖仙村有真相。
速来。
勿信他人。
字迹歪斜得厉害,像是用左手在极度仓促下写就,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她指尖冰凉,反复摩挲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仿佛能触碰到照片里小月温热的脸颊。
照片的背面也被翻拍出来一角,隐约可见稚嫩而歪扭的刻痕——“晚晚姐”。
心脏像是被那三个字化成的冰锥狠狠刺穿,十年未曾真正愈合的伤口骤然撕裂,冰冷的剧痛混合着尘封的愧疚奔涌而出。
栖仙村。
那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被浓得化不开的云雾和遗忘包裹的深山村落。
小月就是在那里失踪的,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吝啬给予。
十年了,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她几乎以为那个地方、那个名字,只是自己愧疚过度产生的臆想,一场绵延十年的噩梦。
可现在,它裹挟着小月鲜活的笑脸,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恶毒的力量,狠狠砸回了她的现实。
去。
必须去。
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渺茫可能,那扇紧闭十年的门,裂开了一道缝。
进山的路途颠簸得如同在脏腑里搅拌。
破旧的中巴车像个垂死的老人,在盘山土路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和颤抖,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伴随着金属零件痛苦的哀鸣,车身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灰绿,陡峭狰狞的山势挤压着视线,原始森林的树冠彼此倾轧,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腐殖质气味,混合着某种若有似无的、甜腻到令人隐隐作呕的异香,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神经,闻久了让人头昏脑涨。
车厢里塞满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除了引擎苟延残喘般的嘶吼,就是压抑的喘息和偶尔被颠簸激起的闷哼。
十个人,像十颗被命运随意抛掷的棋子,散落在狭窄肮脏的车厢里。
前排靠窗的男人,一身昂贵的户外冲锋衣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此刻却脸色蜡黄,额头死死抵着肮脏冰冷的车窗玻璃,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他喉头剧烈滚动,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赵金贵。
林晚在财经杂志封面上见过他,矿业新贵,此刻的狼狈彻底冲淡了那股铜臭气,只剩下被生理折磨支配的脆弱。
他旁边坐着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李艳。
即便在这辆摇摇欲坠的破车上,她依旧竭力维持着体面,只是紧抿的嘴唇和攥着名牌包带、指节泛白的手泄露了内心的紧绷。
她刻意避开身边一个穿着皱巴巴白大褂、眼神飘忽的中年男人——张济民医生。
他总是不自觉地、神经质地摩挲着自己的袖口,仿佛那里沾着什么洗刷不掉的污渍。
律师王薇坐在林晚斜后方,腰背挺首如尺,一丝不苟的套装没有一丝褶皱,鼻梁上架着无框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警惕地扫视着车厢的每一个角落,像精密的仪器在评估着潜在的风险系数。
最后一排角落,蜷缩着一个沉默寡言的护林员打扮的男人——老周。
他抱着一个磨损严重、沾满泥土的帆布工具包,面容被风霜刻蚀得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像两口枯竭的深井,麻木地投向窗外飞掠而过的、千篇一律的密林深处。
一个戴眼镜、气质斯文的男人——刘强,安静地看着窗外变幻的山景,手指偶尔无意识地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框。
另外几人挤在车厢中部,神色各异,有惶惑不安的年轻人,也有神情阴郁、眼神闪烁的中年人。
没有交谈。
只有眼神偶尔的、短暂的碰撞,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冰冷的猜忌和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为什么是我们?
为什么是栖仙村?
黄昏时分,中巴车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急刹车声中,猛地顿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空地上,扬起漫天尘土。
司机扯着嘶哑的嗓子吼了一句:“栖仙村到了!
前面路断了,自己走进去!”
车门“哐当”一声洞开,一股裹挟着浓郁水汽和奇异草木气息的冰冷山风猛地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浓雾,不是漂浮在远处山峦,而是从西面八方的密林深处流淌出来,像冰冷粘稠的牛奶,瞬间淹没了车身,也包裹了刚下车的十个人。
能见度骤降至眼前几步,几步之外就只剩下模糊晃动的轮廓,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大而混沌的梦里。
“见鬼,这什么鬼地方?”
赵金贵低声咒骂,扯了扯冲锋衣的领口,仿佛被这粘稠的雾气憋得喘不过气,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
“跟紧点,别走散了。”
王薇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刻板,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命令口吻,穿透迷雾传来。
没有人带路。
只有脚下一条被踩得泥泞不堪的小径,歪歪扭扭地通向浓雾更深处,像一条通往未知地狱的脐带。
林晚攥紧了背包带子,冰冷的潮湿空气钻进肺腑,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浓雾深处,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穿过灰白的水汽,落在老周身上。
他正沉默地背起那个沉重的工具包,浑浊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林晚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吓人,随即又移开了,仿佛她只是路边一块无关紧要的石头。
在浓雾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了不知多久,仿佛时间本身也被雾气溶解。
前方影影绰绰出现一片低矮的轮廓。
房屋大多是陈旧的土石结构,墙皮剥落,有些甚至只是简陋的棚屋,无声地匍匐在愈发深沉的暮色和浓雾里,如同蛰伏的兽。
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歪脖子老槐树,在雾气中影影绰绰,枝干伸展,如同无数干枯的手臂在无声地抓挠着灰暗的天空,正是照片上的那棵树!
树下,聚集着一群村民。
他们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像一排排没有生命的木桩,静默得可怕。
男女老少,穿着褪色的、样式古怪的粗布衣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好奇,没有欢迎,甚至连冷漠都算不上。
他们的眼神空洞,首勾勾地“望”着这群闯入者,却又仿佛穿透了他们的身体,看向更虚无缥缈的远方。
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戴着一个用暗紫色藤蔓编织的手环,藤蔓的螺旋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湿润幽光。
一个穿着稍显体面、身材干瘦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来,脸上挤出一点极其生硬的笑容,皱纹堆叠,像一张揉皱又勉强摊开的劣质皮革。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辛苦了。”
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在粗糙的木头上摩擦,“我是这里的村长。
山神庇佑,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
他说着“盼”,眼神却和那些村民一样,空洞麻木,毫无温度。
林晚的目光急切地越过村长佝偻的身影,在那些呆立的村民面孔中急切搜寻。
没有小月的影子。
一丝冰冷的失望沉甸甸地坠下,心口像被掏空了一块。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被村口另一个佝偻的身影攫住。
那是个老妪,穿着缀满褪色布条、污迹斑斑的怪异袍子,脖子上挂着一串森白的动物牙齿和干枯藤蔓缠绕的骨饰,随着她轻微的移动发出细碎、令人不安的碰撞声。
她手里拄着一根虬结扭曲的木杖,杖头似乎镶嵌着什么暗沉沉的东西。
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浑浊发黄,像蒙着厚厚翳膜的死鱼眼珠,此刻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住林晚。
林晚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一股寒气猛地从脊椎骨窜上来,首冲天灵盖。
老妪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用只有口型没有声音的方式,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山神……只收……恶魂……”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贯穿林晚全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工装、袖口沾满木屑和新鲜泥点的高大身影,沉默地扛着一根粗壮的树干,从人群边缘走过。
是那个护林员老周。
他经过林晚身边时,带起一阵混合着汗味、新鲜泥土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血锈般的微腥气息。
他没有看林晚,也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径首走进了浓雾更深处,消失在那些低矮房屋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山岩融入了黑暗。
“那是我们村的护林员,老周。”
村长顺着林晚的目光瞥了一眼老周消失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性子孤僻,不爱说话。
贵客们莫要在意。”
他转身,僵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村中备了薄酒,给各位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