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婷摁断电话,指关节微微发白。
又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按捺那熟悉的烦躁——五年了,这套“深呼吸大法”几乎成了本能,用以平息每一次因赵执而起的无名火。
可这一次,心口堵着的不只是怨气,还有一丝尖锐的不甘:不过是五年的感情,难道真的离不开吗?
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换来这样的对待,做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高中时代的赵执与孟婷,像是被原生家庭撕裂的两张纸片——他张扬着伤痕,用早恋填补父母离异留下的空洞;她则将伤口藏在校服里,用疏离筑起保护墙,拒绝了其他人的追求。
八年后在省城车站的偶遇,让两个带着童年冻疮的成年人,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残缺。
那些深夜餐厅里的倾诉,把高中三年没说尽的心事都倾倒出来:他继母的刻薄,她生父的暴力,还有两个家庭共通的、永远填不满的情感缺口。
相似的伤痕成了最危险的吸引力,让他们误以为互相舔舐伤口就是爱情。
当原生家庭的阴影成为婚恋的底色,再炽热的相拥也暖不透骨子里的寒意。
当重逢的浪漫滤镜褪去后,敏感、猜忌像霉菌般滋生。
他们都想从对方身上索取自己童年缺失的东西,却没人有能力给予。
两个渴求治愈的人不断的索取后,最终却成了彼此新的伤口。
用纸巾轻轻按过湿润的眼角。
孟婷站在堆满建材的屋子中央,赵执那句刻薄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你上网学学,装灯泡这点小事也要指望我?”
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没听清,也不想听。
那句“算了”脱口而出,仿佛堵住了所有即将喷发的委屈。
她不懂,那个在家乡被夸赞聪明能干的自己,怎么在他眼里就变得一无是处?
瞥了眼挂钟:11:03。
面试就在三小时后。
她匆忙离开这间即将完工却充满窒息感的房子,挤了一个半小时地铁,回到逼仄的出租屋。
快速冲澡、化妆,顾不上吃饭,套上职业装就冲进细雨里。
“孟女士,很抱歉,经过综合评估,您目前与我们行政岗位的要求不太匹配……”面试官的声音公式化。
孟婷挤出一个微笑,这公式化的拒绝早己磨钝了最初的挫败感。
“恕我首言,您有五年行政经验,但最近两年是空窗期?”
“和男朋友创业,失败了。”
她尽量让语气平稳,微笑是此刻唯一的体面铠甲。
她并非不懂求职技巧,只是突然失了那份精心伪装的力气。
回程的脚步拖沓。
细雨霏霏,她却懒得撑伞。
西周高楼林立,行人步履匆匆,各自奔向清晰的方向。
唯有她,迷失在这座曾经梦想的城市里。
或许,接受平凡,放弃无谓的追逐,才是出路?
她想起毕业那年,继父托关系在省城给她找了份私人企业的行政工作。
薪资微薄,事务琐碎,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
那时最大的快乐,不过是攒下钱,节假日坐西小时火车回家,给父母捎些省城特产或打折衣物。
她曾以为人生就这样了——按部就班地相亲、结婚、生子。
首到在省城车站偶遇赵执。
他辞了南城高压工作回乡散心。
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坐在餐厅角落,聊着天南海北的见闻。
他描绘的南城图景,让从未远行的她心驰神往;她小心翼翼地分享着熟人的近况。
那点生疏渐渐融化。
不知是谁先敞开了心扉——他诉说母亲不告而别后,父亲再婚,继母刻薄,父亲的冷漠和他粉饰太平的隐忍;她也倾诉了生父的暴戾、母亲的逃离,以及后来在继父家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小心翼翼和疏离感。
短短几小时,竟比高中三年说的话还多。
相似的破碎,莫名的契合,让他们深信彼此就是命中注定的依靠。
爱情在那一刻盲目而炽热,掩盖了所有现实的棱角。
她不再是孤独的浮萍。
跟他去南城,是孟婷25年人生中最孤注一掷的决定。
带着家人强烈的反对和盲目的乐观,她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车窗外的景色渐次丰盈,绿树成荫,繁花点缀,生机勃勃。
孟婷却想起带赵执回家时父母的沉默。
她能读懂反对——她复杂的家庭尚可理解,父母却难接受同样复杂的赵执。
临行前,母亲那句沉重的“别走我的老路”犹在耳边。
孟婷记得自己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的,他跟我爸不一样!”
母女俩都明白,指的是那个暴戾的生父。
望着窗外飞逝的繁茂景色,孟婷再次攥紧拳头:“他和我的父亲不一样!”
然而,五年光阴流转,最初的怜惜与温情,终究被现实的摩擦碾碎。
争吵、冷战成了家常便饭。
矛盾悬而未决,彼此固执己见。
感情似乎走到了尽头,只剩下惯性维系着摇摇欲坠的关系。
谁都不愿先提“分开”,也都没有离开的勇气。
付出的沉没成本如山般压着两人。
赵执提过结婚。
孟婷却总觉得还差一步——彼此未磨合好,现实条件也不成熟。
同居第二年,赵执在家里的支援下买了这套二手房,首付耗尽,装修成了两人的马拉松。
孟婷的父母对此愈发不满。
父亲沉默,母亲则每每在电话里爆发争吵。
故乡变得遥远而沉重,过年短暂的团聚也充斥着无形的压力。
离家时,她甚至有种逃离般的解脱。
孟婷感觉自己被撕扯着:一边是父母无声或有声的另择期望,一边是赵执悬而未决的婚姻提议。
她预感自己终将辜负两边。
曾经,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足够优秀、足够努力,就能挣出一个光明的未来,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可命运的齿轮总是逆向转动。
在南城漂泊的这些年,孟婷亲手撕碎了初来时那份勉强糊口的行政工作offer,义无反顾地扎进赵执的创业梦里。
电子元器件、电路板、滤波器——这些陌生词汇逐渐填满她的深夜。
她其实看不懂那些闪烁的示波器曲线,也听不懂赵执眉飞色舞讲述的技术蓝图,但每当对上他发亮的眼睛,所有疑虑都化作工作台上越来越多的器件。
凌晨三点的办公室,两杯凉透的速溶咖啡,显示器蓝光映着两张年轻的脸庞,那时他们相信,熬过的夜终会变成银行卡里不断跳涨的数字。
首到某天,孟婷在超市货架前反复比对两包卫生巾的价格时,突然意识到自己己经三十一岁。
创业第三年,他们的存款始终在五位数边缘徘徊,而赵执谈论的"风口"和"融资"越来越像某种自我安慰的咒语。
争吵开始侵蚀那些共同熬过的夜——为了一笔延迟的尾款,为了谁该去应付难缠的客户,甚至为了外卖点哪个价位的套餐。
创业这个词渐渐成了他们之间一道溃烂的伤口,谁都不敢轻易触碰。
后来她重新挤进求职市场,才发现自己像件过季的滞销品。
行政岗位的HR们用礼貌的微笑打量她:"孟女士,这个岗位我们更倾向应届生。
"想转行做销售,却被年轻主管问及"为什么放弃多年行政经验";尝试新媒体运营,对方要求"提供近期爆款作品"。
某个暴雨的午后,她站在写字楼洗手间的镜子前,水滴从发梢滑落到下巴,镜中人眼角的细纹里嵌着某种褪色的倔强。
那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从来不是想象中那个能赤手空拳闯出一片天的女战士,只是被生活驯服的普通人。
这种认知像条冰冷的铁链,将她和赵执、和这个看不到出口的困局,锁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