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捻起一枚银针,在烛火上细细灼烧。
殓房内气味浓重,混合着草药与尸臭。
那具从汴水捞起的尸身己被擦净,平置于木板之上,墨绿斑块愈发显眼。
“判佐大人,此等污秽之地,岂是您该来的…”老仵作垂手恭立,面露难色。
狄仁杰不语,银针尖探入死者咽喉,轻轻一转。
取出时,针尖蒙上一层诡异的幽蓝色。
“失足落水者,喉中当有泥沙水藻。
此人口鼻干净,唯有喉深处附此蓝渍,作何解释?”
老仵作汗出如浆:“这…或许是河底淤毒…淤毒?”
狄仁杰目光如电,“何种淤毒入水不散,独凝于喉?”
他转向尸体指尖:“甲缝中黑土质地细腻,带硫磺之气,绝非河底淤泥。”
又指向那灼痕,“此乃反复接触炙热器皿所致。
一个寻常漕工,为何会沾染这些?”
老仵作哑口无言。
狄仁杰洗净手,语气稍缓:“老丈在汴州验尸多年,可曾见过类似绿斑?”
老仵作犹豫片刻,压低声音:“不瞒大人…去岁至今,漕运上陆续漂来七八具这样的尸体…皆说是失足。
但…”他偷眼看了看门外,“但私下里都传,是惹了河神,中了尸毒。”
“尸毒?”
“运河底下不干净呐,前朝战乱时万人坑、古墓穴多了去了…有人说,是挖漕渠惊动了百年尸王,散了疫气。”
老仵作声音发颤,“染上的人,先是皮肤发绿,继而浑身溃烂,疯癫而死…死后尸身不僵,七日之内若不得法师超度,便会…便会起来扑人!”
狄仁杰眉头紧锁。
他自然不信什么尸王疫鬼,但民众恐慌却真实存在。
若真有疫病,必须尽快查明源头。
“最早发现此类尸体的,是何处漕工?”
“多是…城南宋家闸一带的漕兵。”
老仵作道,“那边码头货杂,三教九流,乱得很…”狄仁杰记下,又问:“汴州城内,可有精通毒理与疑难杂症的医师?”
老仵作沉吟片刻:“官医署的那些老爷们,怕是…若说真有本事的,恐怕只有‘鬼市’的薛老医师了。
只是那人脾气古怪,从不白日坐堂…”是夜,月隐星稀。
狄仁杰换了一身素色襕衫,未带随从,独自行走在汴州城的背街小巷。
依着仵作所指,他穿过几条漆黑巷道,最终停在一处毫不起眼的矮墙前。
墙内有微弱灯火,隐约传来药香。
他轻叩三下,停顿,又叩两下。
许久,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打量着他。
“求医?”
声音沙哑如磨砂。
“求教。”
狄仁杰递过一小片宣纸,上书“绿斑”二字。
门开了。
屋内逼仄,西壁皆是药柜,空气中弥漫着奇异复杂的药草气味。
一须发皆白、佝偻着背的老者正在捣药,头也不抬。
“官府的人?”
薛医师冷不丁问道。
狄仁杰微怔,随即坦然:“新任判佐,狄仁杰。”
“哼,倒是坦诚。”
老者停下手中活计,抬眼看他,“为那运河浮尸而来?”
“先生知晓?”
“满城风雨,焉能不知。”
薛医师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几片干枯的、带着诡异绿色的皮屑,“半月前,有人偷偷送来此物,问老夫是何毒所致。”
狄仁杰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此非中原之毒。”
薛医师语气凝重,“斑色墨绿,触之微硬,细闻有极淡腥甜,似融合了南海某种毒藻、西域矿物,又掺入了…某种活物之秽。”
“活物之秽?”
“像是…虫卵。”
薛医师眼中闪过忌惮,“一种极细微的虫卵,借毒力催生,能钻肌蚀骨。
患者初时如染风寒,继而皮下现绿纹,痛痒钻心,神智昏乱,最终体破虫出…状极惨烈。”
狄仁杰背脊生寒:“此毒可有名目?
如何得解?”
“老夫行医一生,未曾亲见,只从古籍残篇中窥得一二,其名恐己失传。
只知与西南瘴疠、古墓尸气有关,炼制之法阴邪,常伴人祭。”
薛医师摇头,“解药难求,需对症下药,必先知其确切成份。”
“先生可能推断毒源所在?”
薛医师沉吟良久,走到一排药柜前,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翻至一页,指着一幅模糊的插图:一种从未见过的、形貌狰狞的多足怪虫,盘踞于幽暗洞穴。
“此虫名曰‘蜮’,传说生于极阴之地,能含沙射影,杀人无形。
其卵混入特定矿粉与毒草,经秘法炼制,便可成无形之毒,入水不溶,遇血则发。”
他顿了顿,“古籍载,其炼制需‘地火阴鼎’,绝非寻常人家可为。”
“地火阴鼎…”狄仁杰默念,将此特征牢记于心。
“狄大人。”
薛医师忽然首视他,目光深邃,“此毒现世,绝非偶然。
背后所图,恐非区区人命。
老夫劝你,浅尝辄止,明哲保身为上。”
狄仁杰拱手,神色坚定:“狄某既食唐禄,掌刑名,遇此邪祟害民,岂能退缩?
多谢先生指点。”
他告辞出门,重回夜色。
身后矮门缓缓关闭,隔绝了那满室药香与老人的叹息。
冷月如钩,照着狄仁杰沉静的面容。
虫毒、矿粉、地火阴鼎、漕兵…线索如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组合。
他望向城南宋家闸的方向,那里灯火零星,仿佛巨兽蛰伏的暗眼。
下一处,该去会会那些漕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