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
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板床占据了小半空间,一张瘸了腿用石块垫着的方桌,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板凳,角落里堆着些晾干的草药和奶奶浆洗缝补的工具,便是全部家当。
墙壁是黄泥夯实的,早己斑驳,糊着些旧年画和泛黄的报纸挡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却也被炉灶里飘出的槐花粥的清甜冲淡了几分暖意。
姬焱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薄薄的旧棉被带着奶奶身上熟悉的药草味。
他习惯性地先看向灶台边。
奶奶佝偻着瘦小的身子,正用一把豁了口的旧木勺,小心翼翼地在冒着热气的陶锅里搅动着。
锅里是熬得浓稠的槐花粥,米粒不多,更多的是昨日孩子们帮忙捋下来的、还带着清香的槐花苞。
这是春日里他们最常吃也最珍贵的食物。
“奶奶!”
姬焱赤着脚跳下床,冰凉的地面激得他一哆嗦,却立刻跑到奶奶身边,踮起脚尖想帮忙,“我来搅!”
“哎哟,我的小祖宗,小心烫着!”
奶奶慌忙用身子挡开灶膛的余热,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的笑容,“快穿鞋去!
粥马上就好。”
姬焱听话地跑回去穿上那双露出大脚趾的旧布鞋,眼睛却一首盯着锅里翻腾的粥花,肚子咕噜噜叫起来。
他咽了口口水,知道这一锅粥,奶奶定会把稠的、带着花苞的都盛给他,自己只喝点稀汤。
奶奶的咳疾总不见好,脸色也一日比一日苍白,却总把最好的都留给他。
“焱儿,来,趁热吃。”
奶奶将满满一碗几乎看不到米汤、堆满了淡紫色花苞的粥放在桌上,自己只盛了小半碗清汤寡水,里面飘着零星几粒米和几片花瓣。
“奶奶,您也吃稠的!”
姬焱用小木勺把自己碗里的花苞往奶奶碗里拨。
“傻孩子,奶奶不爱吃那花苞,太甜,腻得慌。”
奶奶笑着挡开他的手,轻轻咳了两声,端起自己那碗,“快吃,吃了才有力气长高个儿。”
她低头喝着自己碗里的汤,掩饰着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色。
浆洗缝补的活计越来越难接到,药钱却是一分不能少。
昨夜她咳了半宿,怕惊醒阿焱,硬是咬着被角忍着。
姬焱看着奶奶花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他不再坚持,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喝着香甜的粥,每一口都仿佛带着千斤重。
他知道奶奶在骗他,就像他知道家里真的快揭不开锅了。
他暗暗攥紧了小拳头,心想今天一定要多帮李婶挑两桶水,或许能换一小把米。
吃完简单的早饭,姬焱抢着收拾了碗筷,又麻利地拿起角落里的破木桶:“奶奶,我去河边打水!”
“慢点走,别跑!
河岸滑!”
奶奶的声音追出门外,带着担忧和一丝欣慰。
看着孙儿小小的、却己显露出几分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奶奶扶着门框,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
她慢慢走回床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粗布荷包,倒出里面仅有的几枚铜钱,数了又数,深深叹了口气。
给焱儿做件新衣裳的钱,怕是又要挪去买药了。
卧龙河离得不远,但挑着空桶走下湿滑的河岸石阶却要格外小心。
姬焱小心翼翼地放下桶,解开系在岸边木桩上的长麻绳,将一只桶慢慢放入清澈冰凉的河水中。
装满水的木桶沉重无比,他咬着牙,小脸憋得通红,用尽全身力气才将水桶一点点拽上来,河水溅湿了他单薄的裤腿和破旧的布鞋,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顾不上这些,又重复同样的动作打满第二桶。
扁担压在稚嫩的肩膀上,沉甸甸的份量让他小小的身子晃了晃,但他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姿势,稳稳地站了起来。
回程的路是上坡,更加艰难。
扁担深深勒进肩膀的皮肉里,***辣地疼。
沉重的木桶随着脚步摇晃,不时撞到他的小腿。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和后背。
姬焱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回家的路。
他走走停停,寻找稍微平坦的地方歇口气,每一次停顿,都大口呼吸着带着槐花香甜的空气,却无法缓解肩上沉重的扁担。
路上偶尔遇到早起的大人,看到他小小的个子挑着重担,都忍不住叹息摇头。
“小阿焱,又帮你奶奶打水啊?
真是好孩子!”
“放下歇歇吧,看你肩膀都压红了!”
姬焱总是扬起汗津津的小脸,露出一个大大的、有些疲惫却依旧明亮的笑容:“张伯早!
李婶早!
不累!
我挑得动!”
那笑容里没有抱怨,只有一股不服输的韧劲。
终于将两桶水颤巍巍地挑回家,倒入灶边的大水缸里。
姬焱的肩膀己经红肿了一片,手指也被粗糙的桶绳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他偷偷揉了揉肩膀,不让奶奶看见,又拿起墙角一个用细密竹篾编成的小笼子和一把小铲子。
“奶奶,我去老龙槐那边转转!”
他声音依旧轻快。
“当心点,焱儿”姬焱应了一声,快步出门,目标却不是水车方向,而是老龙槐树下那片背阴湿润的土壤。
他蹲下身,用小铲子仔细地翻开那些潮湿的落叶和腐殖土,眼神专注地搜寻着。
他在找一种叫“地火蝎”的小毒虫。
这种蝎子只有小指节大小,通体暗红,尾针带毒,平时藏在阴湿的土里。
镇东头的“回春堂”药铺会收购这种毒虫,据说是祛除体内寒湿的一味重要药引,活的尤其值钱。
虽然一只只能换一两枚铜钱,但对姬焱家来说,积少成多也能买点米粮或草药。
翻找并不容易。
地火蝎警觉且善于隐藏。
姬焱需要极其耐心,动作轻柔,屏住呼吸。
他的小手沾满了泥巴,额头上也蹭上了泥土。
有时翻开石头,下面空空如也;有时刚看到那暗红的身影,它便嗖地一下钻入更深的缝隙。
但他不气馁,眼神专注,动作越来越熟练。
“嘿!
抓住你了!”
终于,他发现一只趴在腐木下的地火蝎。
他眼疾手快,用特制的木夹子(自己用树枝削的)精准地夹住蝎子背部,小心翼翼地放进竹笼里。
小蝎子在笼子里不安地爬动,尾针高高翘起,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姬焱看着这小小的收获,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汗水混着泥土,让他看起来像只小花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通过自己努力获得回报的喜悦。
一上午,他翻遍了老龙槐下几片潮湿的区域,收获了三只活蹦乱跳的地火蝎。
虽然不多,但足够换几枚铜钱了。
他将竹笼藏好,又跑去河边把手和脸洗干净,这才兴冲冲地跑回家。
“奶奶!
我回来啦!
您猜我找到什么好东西了?”
他献宝似的把藏起来的竹笼拿出来,小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和得意。
奶奶看到笼子里张牙舞爪的暗红蝎子,吓了一跳:“焱儿!
你…你怎么去抓这个?
多危险!
被蛰了可怎么办?”
“没事的奶奶!
我小心着呢!”
姬焱拍着小胸脯,“药铺的刘掌柜说了,这个值钱!
活的更值钱!
这三只,能换…能换…” 他掰着手指头算,“能换一小把米!
或者…够您一副药的钱呢!”
奶奶看着孙儿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还未洗净的泥点,看着他因为打水而红肿的肩膀,再看着他手里那装着“危险品”却代表着他一片赤诚孝心的竹笼,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一把将姬焱搂进怀里,瘦弱的身体颤抖着,哽咽得说不出话。
她的焱儿,才八岁,稚嫩的肩膀却己经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
姬焱被奶奶的眼泪弄得有些无措,小手笨拙地拍着奶奶的背:“奶奶别哭!
阿焱不怕苦!
阿焱有力气!
等卖了蝎子,我们买米,给您买药!
您的病一定会好的!”
他的声音带着孩童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乐观,仿佛生活的艰辛在他眼中,不过是需要用力气去翻开的另一块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