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各位峰主更兴奋的无疑是普通百姓,就算不能修道成仙,家里能少一人的开支也是天大的喜事了,在山上清修的日子比做苦力当奴隶可要好太多了。
要接待的人多了一倍,厨房忙忙碌碌了一天,好容易得着了空,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是鬼瞳!
走开,鬼瞳,走开,今天是峰主的大日子,不许你来捣乱,这些都是师兄弟们的晚饭。”
灶房里一童子用身子护住身后比人高的大蒸笼,瞪着眼睛冲着门口的男孩大叫。
小童子尖细地嗓音很快吸引了厨房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道道不友好的目光似乎是一把把淬了毒的尖刀,要将那男孩划得血肉模糊。
男孩显得有些无措,低着头站在门槛外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只是来取我的饭。”
一个束着头发的男孩冲了出来,将其他人护在身后,大声嚷嚷道:“快走!
快走!
这里没你的饭,你自己回你自己的家去。”
旁边一个女孩看向热气缭绕的笼屉,眨了眨眼睛,躲在男孩身后问道:“给你吃的你就会回去吗?
鬼瞳。”
男孩站在门外点了点头,女孩想了想,从碗橱里拿出半个带有些霉点的冷馒头,正要送到门口,却被其他人拦住,“你干什么?!
那可是鬼瞳,到时候就把你骗去后山的竹林里吃掉了。
还会把你的眼珠挖出来安上,这样他就跟别人一样了。”
门外的男孩似乎有些恼怒,冷声道:“我不吃人!
我也不吃眼球。”
女孩有些犹豫,拿着剩下的半块馒头不知所措,一位劳作的少女将馒头扔到了破陶碗里,一脚将那碗踢了过去,那褐色的陶碗啪地撞在门槛上碎成了几瓣,男孩捡起那硬的掉渣的馒头,狠狠地砸向人群然后快速跑掉了。
“该死的鬼瞳!”
童子们抖了抖身上的馒头渣,愤愤地骂道。
“什么鬼瞳?
刚刚什么人跑出去了?”
许连城拽着自己的独子走了进来,五岁的许砚宁刚刚挨了父亲两巴掌还在别别扭扭的闹脾气不肯进来。
灶房里的童子递上两块饴糖答道:“是鬼瞳。
许峰主不知道后山的鬼瞳?
之前给俞师叔送东西,撞见的,可害怕啦,一只眼睛在黑暗里闪啊闪,比鬼火还可怕。
不知道师祖养鬼瞳干什么。
难不成跟师兄他们说的一样,用鬼瞳吓唬窃贼吗?
闯进去就吃了谁?”
许连城蹲下将地上的冷馒头收拾起来,“霉掉了,不能吃了,拿去喂鸡鸭吧。”
许砚宁含着糖说,“是啊,都坏掉了,可惜。”
许连城净了净手,从笼屉里拿了几个大包子,“峰主我们来做就好”年纪稍大的少女捡了些模样好看的大肉包子装进食盒里,一旁的童子补充道:“鬼瞳一般都不来的,跟着俞师叔在后山上吃喝。
谁知道今天抽什么风。”
许连城端起食盒递给许砚宁,叹了口气,皱着眉说道:“那是你们师兄。
你们太小了,很多事情你们不懂,也不能让你们弄懂。
他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许砚宁警惕地将双手背后,没好气地问道:“干嘛!”
许连城将食盒塞进许砚宁手里,不容置喙;“去,送到后山。”
许砚宁想起来同门讲的鬼瞳事情,头皮有些发麻,反问道:“你怎么不去?
你想害死我!”
许连城深深吸了一口气,“……”五岁的许砚宁一边揉着自己的***一边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他真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一定要让自己来后山,难不成想让自己死到后山然后重新和娘生个妹妹?
后山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往,落叶布满了台阶,踩起来沙沙作响。
许砚宁不太敢进去跟鬼瞳打招呼,又不敢带着满当当的食盒子回去,怕父亲回去再打他***,正打算把食盒放门外,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
何祝枝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了过来,微笑道:“哎呀,这不是大师兄家的小孩么,砚宁来这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来找我们小豆豆玩的。”
许砚宁丢下食盒,跑过去扶住行动不便的何祝枝,不情不愿地回答道:“来送饭的。”
他歪着头打量着微笑的何祝枝,作为一峰之主,何祝枝真的太年轻,太虚弱了,太平易近人了,许砚宁经常跑到何祝枝所住的草庐,虽然总是萦绕着苦苦的中药味儿,但是有很多一起玩的小朋友,何师叔还经常给他们分糕点汤羹吃。
“你为什么总拄着拐杖啊?
拐杖上还系着柳条?”
何祝枝摸了摸许砚宁毛绒绒的脑袋,“因为我身体不好啊,没有拐杖走不动路。
拐杖么,是我一个朋友做的。
好了,跟我进去吧,我去叫豆豆,他大概还在床上玩呢。
你俞师叔不在,没人叫他,他起的很晚。”
许砚宁躲在何祝枝身后,里面一片漆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突然闪了一点幽幽的光,“啊!”
许砚宁后退一步,何祝枝划亮了油灯,许砚宁这才看清那鬼火,正是鬼瞳发着光的左眼,鬼瞳坐在床上,拿着毛笔宣纸写写画画,床上还乱七八糟的摆满了小小的书,旁边还放着一些拨浪鼓,小铜锣的玩意儿。
“你师父大概得过几天回来了,这几日那边天气不好,恐怕得在路上耽搁几天了。”
何祝枝坐在床边,将手中的油灯放远,怜爱地摸了摸鬼瞳的头发,关切地问道:“眼睛还疼不疼?
现在应该好多了吧。
这是许城主家的哥哥,大概比你大一些,来,豆豆,打个招呼。”
许砚宁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站在门口,踌躇要不要进去,鬼瞳轻哼一声,没有张口,何祝枝笑了笑,戳了戳这别扭的小孩软乎乎的脸蛋,说道:“不要闹脾气,忘记你师父怎么教你的?
先打个招呼,好吗?”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在黑漆漆的屋子里互相看不过眼,谁都没有开口,到最后还是许砚宁咽了咽唾沫,梗着脖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哼,有什么意义?
鬼瞳就是鬼瞳,鬼瞳就是鬼童。”
鬼瞳冷冷地嘲讽道,趴在床上继续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
何祝枝将油灯递到许砚宁的手上,:“怎么能这么说呢?
你师父辛辛苦苦起的名字,你就这样糟蹋?
豆豆,他们只是不了解罢了,砚宁要是真的信了那些传言,就不会来这里了,对不对?
好了,我要去外边煎药了,你们先玩。”
何祝枝将许砚宁推到了床边,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出了屋子,不久就传来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鬼瞳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着纸片,看上去非常不想被打扰,许砚宁不知道该做什么,捡起地上的纸片,看着上面画得乱七八糟的线条,噗地笑了出来:“这是什么西不像的东西?
像人又不是人的,是猿猴罢。”
鬼瞳瞪了他一眼将纸片夺了回来,“这是人,是得了病的人,得了这种病的人,身体会折叠,有些地方会扭曲,还有地方会肿大,以前的人不懂,以为是中了魔,就把人折腾没了,其实就是一种罕见的病。
以前一个村子德高望重的村长就得了这种病,虽然没有被人折磨,但是却羞于见人,村里的人感恩村长,托人给上清宗写信,希望能求来符水,治好村长的病,结果等师父拿着何师叔的药赶过去的时候,那村长自己跑到山里,溺死了,他把屋子里的钱和田都分给了别人。”
许砚宁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他指着另一张有一个黑点的纸片问道:“那这个呢?
这个总不是什么怪病了吧”“这个是应声虫,这种虫会钻进人的身体里,模仿你的声音替你说话或者和你说话,我猜这就是人常说的应病,我没在书里找到具体的治病的方子,师叔师父又太忙了。”
“我父亲有一架子新书,里面有很多怪病的记录也许有。”
“真的吗?
我在师父这里都翻不到。”
“我回去找找。
你是画了所有的怪病吗?
你以后想跟师叔一样当悬壶救人的人吗?”
许砚宁将房间里散乱的纸片都收好递给鬼瞳,不知不觉间,他也没那么害怕,或许师叔和父亲是对的,大家对鬼瞳的恐惧只是不了解,来源于对未知的夸张猜测。
“不,我以前想过,但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整天跑来跑去。”
鬼瞳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止怪病,许多奇闻异事,神兽,我都记下来画下来,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我就是喜欢。”
“我也喜欢,至少喜欢听你讲这些事情,平日里师父讲的太枯燥了,一点都没意思,什么壮如牛,生一足,满口的之乎者也,真没意思。”
许砚宁指着一个打开的匣子里整整齐齐的纸片问道:“那一沓都是你写的东西吗?”
鬼瞳点点头,“有的是师父帮我写的画的,我小时候字写不全,师父就帮我写,只要听到有意思的事我都记下来,很多纸片我都搞丢了,真可惜,不过我记在了脑子里,以后慢慢补写。”
许砚宁指着鬼瞳手里那支小巧的竹笔,羡慕极了:“你的小竹笔哪里买的?
平时的毛笔太重了,我都捏不起来,手都写酸了。”
“这个?”
鬼瞳将笔递给许砚宁,“师父做的。”
“真好,我父亲从来不会给我做这些,也不会把我写的大字收起来,只会拿朱砂色的笔在上面勾勾画画,然后板着脸说,这个字你又写错了,怎么连描红都不会……哼,我才不喜欢写那种大大的,西西方方的字。”
鬼瞳不以为然地抓了抓头发,“我听师父说,许师伯的字写得是整个宗门最好的。
他看你的字肯定觉得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爹?”
许砚宁愣了愣,难道鬼瞳会读心是真的?
“我以前去别的峰玩见过你,你大概没见过我。”
鬼瞳得意地笑了笑,许砚宁这才发现鬼瞳其实并不恐怖,圆圆的脸,小小的梨涡,白白的胳膊,只是有个不一样的眼睛罢了。
“你还去别的峰玩?
可是,师兄弟们都说你只待在后山?”
“那我就饿死啦!
师父不在的时候我就跑去别的峰混饭吃,当然是趁你们写字读书的时候,溜进厨房。
峰主都很好,有时候还会给我糕点。
被其他人发现了我就跑回来了,有的时候师父会拜托其他人给我烧饭吃,就像今天。”
“你可以去我家,我家有私厨,而且我娘做的莲子羹做的最好了。”
许砚宁无比骄傲地挺起胸膛,“而且随时都有饭。”
鬼瞳摇了摇头,“不要,我会吓到你娘的,她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会很害怕。
我师父说的”许砚宁有些失望,这才想起来跑来后山是为了什么,打开了食盒,“我爹让我送来的包子。”
鬼瞳摇了摇头,“谢谢,但我不能吃。
我师父交代过,如果他不在,不能吃很多的肉,如果我发狂,会伤到你们所有人的。
我昨天,不对,今天子时才吃了小鸡腿。
我师父留的,就放在壁橱里。”
许砚宁将每一个包子都掰开,才捡出来一个白菜馅的,“喏,这个可以。”
何祝枝端着一碗漆黑的药走进来,看到的就是两个孩子坐在床边一边吃一边玩的样子,他将药吹凉,才端给那可怜的孩子,“己经不烫了。
这顿喝完,一定要隔2个时辰再喝下一顿,记得吗?”
许砚宁掰着指头算,不解地问:“可是师叔,两个时辰就到半夜了呀,他不能一边睡一边吃药。”
“我可以等吃完药睡觉。”
鬼瞳接过药碗,轻轻皱了皱眉头一饮而尽,叹了口气,“你的脑子可以稍微转转吗?”
许砚宁好奇地看向碗底的一滴漆黑的药,“什么味道的?”
鬼瞳挑了挑眉,“你想尝尝吗?”
鬼瞳拿一根筷子沾了粘碗底,“呕。”
许砚宁接过何祝枝递来的茶水,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壶才勉强压住舌尖的苦涩。
鬼瞳坐在床边笑得不可开交,首到何祝枝略带责备地叫他才止住了笑。
何祝枝不想打扰两个孤独的小家伙,贴心地关上门。
“哎呀!”
许砚宁灵光一现,大叫一声,“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鬼瞳晃荡自己一条腿,忍不住挖苦道,“知道药是苦的?”
许砚宁不服气地大叫道:“你不是喜欢记录奇奇怪怪的事么?
那你完全可以写一本专门记录怪异事情的书哇。”
“我正在做啊,那些纸片不是吗?”
鬼瞳漫不经心地回答,“也算吧,只是没装订起来……”许砚宁弱弱地说道,他摸着下巴,“就叫九洲志怪录怎么样?”
鬼瞳撇撇嘴,“我还修仙妖怪书呢,能起点好听的名字吗?
就像山海经那样的?”
“那……记异纲?”
许砚宁眉头紧锁,摸着下巴使劲回忆教书先生教的东西,吭哧半天才有了一个,“九洲志怪录。”
鬼瞳板着脸平静地回答。
“就这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