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蜷缩在泥泞中的瘦小身影又抽搐了一下，破麻布裹着的后背露出几道狰狞鞭痕。
她试图用肘部撑起身体，却被突然炸响的春雷惊得再次扑倒，溅起的泥浆糊住了她糊满草屑的乱发。
一道鹤影掠过铅灰色的天穹。
青袍广袖的修士本己驾云而过，却突然按住眉心。
他的本命玉簪毫无征兆地发起烫来——三百年来头一遭。
待他拨开云头下望时，正看见那孩子抬起脸。
脏污的小脸上嵌着双过分清亮的眼睛，瞳孔边缘泛着罕见的淡金色，像黎明时分将熄未熄的星子。
最奇的是，她脖颈处隐约浮动着朱砂色的纹路，形如锁链。
"你可愿跟我回去？
"他落在三尺外的枯杨枝上，枝头积雪竟未压弯半分。
女孩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她认得这身青底银纹的袍子——去年冬天来村里选仙童的大人们就穿着这个。
当时她挤在最前面，却被管事一脚踢开："废物也配测灵根？
"此刻那双向来懵懂的眼眸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晦暗。
但当她抹开挡住视线的泥水时，脸上又恢复了孩童特有的茫然无辜，轻轻点了点头。
修士袖中罗盘突然疯狂转动。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女孩身后——泥地里那些被她泪水砸出的小坑，正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珍珠光泽。
回到宗门后，青玉铺就的听涛阁内，夜明珠的柔光映着袅袅茶烟。
仙长袖袍轻拂，一盏浮着金桂的灵茶便飘到女孩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盯着白玉茶盏里自己的倒影——乱发间支棱着几根枯草，脸颊上还沾着干涸的泥印。
她突然把皴裂的双手藏到背后，喉头动了动。
"庚...庚珩。
"声音细如蚊蚋，带着久未饮水的嘶哑。
说完立刻抿住嘴唇，像是懊恼自己说错了什么。
案几对面的仙长忽然轻笑。
他指尖在茶汤上一点，涟漪荡开时，女孩脏污的倒影竟化作个簪花少女。
"好名字。
庚者，更也；珩者，佩玉。
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悬在梁间的青铜铃无风自动。
女孩茫然摇头，却见仙长忽然起身，月白广袖扫过香炉，带起的风拂开她额前碎发。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玉霄真人座下首徒。
"他解下腰间一枚青玉环佩，"三百年来第一个——"玉佩悬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是最后一个。
"庚珩伸手去接，却发现那玉佩竟穿透自己掌心，化作流光没入心口。
落在心口的同时，有一部分画作的青玉镯佩戴在他的手腕上。
她惊惶抬头时，正撞进仙长幽深的眼眸里。
那瞳孔深处似有金纹流转，让她想起暴雨夜泥洼中转瞬即逝的月光。
"师...尊？
"她试探着唤道，突然被喉间涌起的桂花香呛得咳嗽起来——方才那口茶，不知何时己入肺腑。
玉霄真人转身望向云海，袖中罗盘再次发烫。
他想起这孩子颈间那道只有天眼才能看见的封印，以及更重要的——她灵魂深处沉睡着的，与自己本命玉簪同源的古老波动。
庚珩垂首退至朱漆殿门外，雕着蟠龙纹的沉木门扇在她身后无声合拢，截断了殿内沉水香的气息。
她站在九级玉阶上怔忡片刻，忽然被倾泻的天光晃了眼。
云海在脚下翻涌，七十二峰如黛色长剑刺破雾霭。
近处飞檐下悬着的青铜风铎叮咚作响，惊起几只丹顶鹤，雪白的羽翼掠过她眼前时，飘落一根绒羽，正落在她尚沾着泥渍的衣襟上。
"要在这里...住下了啊。
"她下意识攥住那根羽毛，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蓦然想起，这竟是自己记事以来第一次触碰活物——在凡间那些年，连野狗都会对她龇牙。
"庚师妹？
"清越嗓音自石径传来。
抬眼望去，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腰间悬着的青玉牌与师尊如出一辙，只是缺了那道螭纹。
她慌忙要行礼，却被少年抬手虚扶住："我乃执事堂首座明霄真人门下裴炎，奉玉霄师叔命带你去洗梧阁。
"他目光扫过她褴褛的衣衫，从袖中取出一套叠得齐整的雪青衣裙，"这是用天蚕丝织的，不沾尘垢。
"庚珩正要道谢，忽见裴炎瞳孔骤缩——她顺着视线低头，发现掌心那根鹤羽竟化作了一缕金芒，正缓缓渗入皮肤。
再抬头时，少年己恢复如常神色，只是引路的步伐明显加快。
转过九曲回廊，眼前忽现一株遮天蔽日的凤凰木，虬结的树根间隐约可见半截残碑，上面"诛魔"二字猩红如血。
裴炎突然驻足："师妹日后若要浣衣，记得去西边的冷月潭，这棵老树下的泉水..."他顿了顿，"对修行无益。
"庚珩正待细问，树梢突然传来沙沙响动。
她仰头看见枝桠间蹲着只通体银白的狐狸，前爪按着块青玉糕，琉璃般的眼珠首勾勾盯着她。
那眼神莫名让她心头发紧，像是被看穿了什么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
山风掠过紫藤花架时，那抹火红的身影正踩着碎光跃下。
庚珩下意识伸手，接住了一团毛茸茸的温暖——竟是一只三尾狐崽，嘴里还叼着半块青玉色的糕点。
"小狐狸？
你是想给我吃？
"她戳了戳那对抖动的尖耳。
糕点泛着熟悉的灵气，分明是玉霄师尊独门炼制的青鸾髓。
狐狸突然竖起尾巴，琉璃般的眼珠转了转。
"这块糕是给我未来主人吃的。
"它口吐人言时，胡须上还沾着糕屑，"你身上有她的味道...但你还不是她。
"庚珩手一抖，差点把狐狸扔出去。
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惊起几只真正的山雀。
"你会说话？
""这几个山峰的石头成精了都能唠两句。
"狐狸灵活地翻了个身，蓬松的尾巴扫过她腕间青玉镯——那是拜师礼，此刻竟微微发烫。
"我嘛，吃了三百年晨露才开灵智..."它突然凑近她颈侧轻嗅，"奇怪，你魂魄怎么缺了一角？
"远处传来召集弟子的钟声。
庚珩正要起身，狐狸却窜上她肩头："我没处去啦！
你洞府有没有温泉？
毛不梳开我要长虱子的。
"她望着那双倒映着云海的赤瞳，突然想起被玉霄带回那日，自己也是这般无赖地拽住了那片青袖。
"养你可以。
"她拎起狐狸后颈，"但若偷吃师尊给我的丹药...""晓得晓得！
"狐狸突然用爪子拍她眉心，"不过你先看看这个——"一段陌生记忆突然涌入：雪地里，有个与玉霄七分相似的青衣人，正将同样的青玉糕喂给一只九尾天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