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姬端坐在案几前,她的象牙棋子稳稳落在棋盘的“楚河”之处。
她目光悠悠地投向帐角,殷离霜正跪坐在那里,专注地抄写军报。
李玄姬的指尖轻轻抚过棋盘边缘那“民为棋眼”的刻痕,忽然间,一声轻笑从她唇间逸出。
这笑声,与方才唐七月那透着苍凉的笑截然不同,其中满是洞悉一切的从容。
“殷姑娘,可曾听闻‘玄铁十三势’?”
李玄姬转动着手上的翡翠扳指,白子精准无误地落在棋盘的 “豫州” 位置,不紧不慢地说道,“先皇当年曾借这一布局掌控天下铁矿,每一处矿脉都与一枚棋子相对应。”
殷离霜紧握着狼毫笔,手突然一震,笔尖在“叛降”二字上晕开了一朵血色的花。
她清晰地记得,父亲在世时曾提及,先皇秘密设立了一个“铁器名录”,用以控制天下的铸炉。
其中,“玄铁十三矿”的开采权始终被皇室牢牢掌控,即便是像安南王这样的宗亲,也只能获得普通铁矿的份额。
“公主的意思是,殷家铁铺也位列这‘十三势’之中?”
殷离霜故意将 “势” 字拖长,眼中闪过一丝警惕,目光扫向李玄姬袖口那绣着的金缕牡丹。
这牡丹图样,与父亲账本里的皇家铸印极为相似。
李玄姬抬手落下黑子,恰好压在 “呈州铁矿” 的位置。
“岂止是位列其中。
三个月前,祁老截获的密信中提到,安南王私自铸造的玄铁弩箭,其箭头用的正是殷家独有的‘渗碳淬火’工艺。”
她指尖轻点棋盘,话锋一转,“殷姑娘,你可知道,运用这种工艺时,测定铁水温度,需要用到少女的血。”
殷离霜的指甲不自觉地深深掐进掌心。
听闻此言,她不禁回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第一次让她触碰铸剑炉的情景。
炉中熊熊燃烧的铁水,映照着父亲鬓角的白发。
父亲叮嘱道:“离霜,记住这温度,日后若再见到同样的红光,立刻封炉逃离。”
此刻,李玄姬袖口透过来的火光,竟与记忆中那铁水的颜色毫无二致。
“所以,铁鹄营查抄我家,并非为了清查私铸,而是要灭口?”
殷离霜将染血的布帛推过案几,上面 “殷弘” 二字己被泪水晕染得模糊不清,“我兄长根本没有叛降,他是去炸通风口的,就如同我此刻所做的一样。”
李玄姬微微挑眉,拾起一枚刻有“铁器名录”的棋子。
“唐将军未曾向您提及吗?
呈州铁矿的第三通风口,早在三年前便被祁老以炸药封堵。
您兄长所言的‘炸矿’行动,不过是安南王故意散布的虚假消息。”
她突然将棋子重重地拍在“京都”位置,“而真正的玄铁矿脉,实际上隐藏于……”帐外,突然传来一阵战马的嘶鸣声,打断了李玄姬的话。
紧接着,唐七月的声音裹挟着风雪冲进帐内:“公主,您是否曾思考过,为何所有私铸兵器的火漆印上,都带有‘殷’字刻纹?”
他身上甲胄沾染的雪粒簌簌落下,正好覆盖了棋盘上的“皇陵”位置,“祁老在沙盘上画了个‘呈’字。”
李玄姬手中的白子悬在 “幽州” 上空,她手上的翡翠扳指与棋盘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呈州铁矿’的‘呈’字,拆开便是‘皇’与‘口’。
先皇当年让殷家铸剑,用的根本不是普通铁矿,而是……” 她的目光忽然转向殷离霜,“殷姑娘,你可知道,你父亲每年进贡的‘玄铁’,实际上是用活人骨灰淬火而成?”
殷离霜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掉落,墨汁溅在她的裙角,恰似父亲铁铺里那些终年不化的血渍。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深夜到访的黑衣人,他们总是戴着面罩,送来用黄纸包着的“矿渣”。
如今想来,那根本不是矿渣,而是白骨磨成的粉末。
“所以,安南王要灭我全家。”
殷离霜的声音异常平静,却透着刺骨的寒意,“因为他想继承先皇的秘密,用‘人铁’铸剑,而我父亲知晓其中所有细节。”
唐七月将玄铁枪重重地顿在青砖上,枪尖轻轻挑起李玄姬的衣袖,露出她腕间的银镯。
这银镯是用殷家铁铺的碎剑熔铸而成,内侧刻着“七月初七”西个字。
“祁老留给我的一卷《铁器名录》,”他从甲胄里抽出那卷焦黑的帛书,“第一页写着‘殷氏铸剑,以血为引,以魂为锋’。”
李玄姬轻轻叹了口气,将 “皇陵” 位的棋子翻面,露出背面的太极图。
“先皇以‘玄铁十三势’试图掌控天下民心,却未曾料到,最锋利的剑并非铸出来的,而是用谎言磨砺而成。
殷姑娘,你父亲藏起来的并非剑谱,而是……”话音未落,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剧烈的爆炸声。
殷离霜透过帐帘望去,只见呈州方向腾起暗红色的烟雾,那是铁矿积水决堤的征兆。
唐七月紧紧握住酒壶,壶身缺角处露出半片纸角,上面隐约可见“人骨”二字。
“公主,这棋该如何下?”
唐七月一脚踢开脚边的断剑,剑身上 “止戈” 二字被雪水冲刷得愈发醒目,“是继续用殷家的血来填这棋盘,还是让铁鹄营成为那枚过河的卒子?”
李玄姬的指尖轻轻拂过棋盘上的 “民” 字棋眼,突然将所有棋子扫落。
“真正的棋中玄机,不在‘势’,而在‘变’。
殷姑娘,你愿不愿意用剩下的半支笔,写一封让安南王夜不能寐的密报?”
殷离霜凝视着满地散落的棋子,拾起一枚刻有“呈州”二字的黑子,在其背面用鲜***写下“铁嘴峡水决,玄铁化骨池”。
她回忆起父亲临终前紧握她的手,将铁哨塞入她的掌心。
此刻,那铁哨随着她的心跳轻轻颤动。
这并非恐惧,而是一种终于触及棋盘底线的释然。
当唐七月接过密报的那一刻,他注意到殷离霜整夜抄录的军报背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铁矿的通风图和淬火数据。
他突然领悟了祁老坚持让殷离霜生存下来的原因——这位能够辨识铁水温度的女子,正是解开“玄铁十三势”死局的关键所在。
“夜枭卫,传讯苏眠。”
他将密报塞进信鸽竹筒,“让白羽营朝着呈州方向射三箭,第一箭射‘呈’字旗,第二箭射通风口,第三箭……” 他看向正在修补笔洗的殷离霜,“射向所有用谎言铸就的剑。”
李玄姬重新摆好棋盘,将 “殷” 字棋子放在 “将” 位。
“唐将军,你可知道,先皇为何将‘铁器名录’交给萧太后?
因为他明白,真正的玄铁并非在铸剑炉中,而是在……” 她的指腹轻轻划过殷离霜耳后的朱砂痣,“民心之中。”
帐外,铁鹄营的“唐”字军旗在风雪中烈烈作响。
殷离霜握着修补好的笔洗,发现盆底不知何时多了一道刻痕——那是唐七月用枪尖刻下的“犁”字,笔画里还凝着未干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