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蓝布褂子的妇人把铝饭盒摔得咣当响:"俺娃差点没命!
"戴前进帽的男人夹着烟卷往地上啐:"老师带娃疯跑,这书念球不成!
"刘海贴着墙根往办公室挪,裤脚沾着露水。
昨夜改作业到凌晨,本子上那些"老师像田埂上的狗尾巴草"的比喻此刻都成了扎手的麦芒。
忽然有人拽他胳膊,陆霞塞过来两个茶叶蛋,指尖冰凉。
"甭理他们。
"她耳后的茉莉花蔫了半边,"小胖他爹在供销社喝了一夜酒..."话音未落,铁门"哐当"开了。
人群呼啦涌进来,刘海被推搡着撞上宣传栏。
玻璃裂了道缝,正好割开"先进教师"名单上陆霞的名字。
王校长的茶缸摔在地上,搪瓷磕掉一块。
张副校长举着喇叭喊"冷静",声音却像卡带的录音机。
刘海突然看见小芳缩在旗杆后面,红领巾系歪了,手里攥着个破布娃娃。
"都住手!
"陆霞不知何时爬上了乒乓球台。
晨风掀起她的碎花裙摆,露出膝盖上结痂的伤疤,"昨天是我不对,没检查孩子带没带糖..."话没说完,烂菜叶就飞过来。
刘海冲过去挡,白菜帮子砸在后背,冰凉的汁水顺着脊梁往下淌。
他闻见陆霞头发上的蜂花洗发精味道,混着操场角落猪圈的馊味。
警笛声是在晌午响起的。
两个穿橄榄绿制服的民警把闹事家长劝走后,刘海在厕所后墙发现用红砖画的王八,背上写着"陆霞"。
教师会开得压抑。
张副校长把《教师守则》拍在陆霞面前:"写检查!
下周全体教职工大会上念!
"王校长蹲在门口卷烟叶,火星明明灭灭:"卫生院要五千押金...""我出。
"陆霞突然说。
刘海看见她褪下手表,银色表链在桌上蜷成小蛇。
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给的上海牌手表,表面有道裂痕,像未愈的伤口。
当晚教师宿舍停电。
刘海敲开陆霞房门时,她正对着蜡烛粘撕碎的教案。
搪瓷盆里泡着发硬的馒头,窗台上晾着染血的纱布——下午搬档案柜时她砸了脚趾。
"电大报名表。
"刘海递过信封,手指蹭到蜡烛油,"我托县中的同学多要了份。
"陆霞的剪影在墙上晃了晃。
她拆信封的手有点抖,纸页沙沙响:"三年函授,学费顶半年工资..."突然伸手拔下发簪,黑发瀑布似的泻下来,"你看!
"刘海凑近才看清,她耳后有块硬币大的疤。
"小时候发烧,赤脚医生拿火罐烫的。
"烛光在她睫毛上跳跃,"那时候我就想,要是我当老师..."夜风突然灌进来,扑灭了蜡烛。
黑暗中有蝉蜕落地的轻响,刘海的手碰到陆霞冰凉的手背。
远处传来拖拉机的突突声,像是从十年前驶来的。
第二天,黑板右下角多了行粉笔字:距检查团到来还有7天。
刘海正在教《长城砖》,有个男生举手:"老师,城砖会疼吗?
它们被踩了这么多年。
"没等回答,张副校长幽灵似的出现在后门。
他今天换了中山装,胸兜别着两支钢笔,像别着两把枪。
教师食堂的冬瓜汤照得见人影。
陆霞把咸鸭蛋黄挖给刘海:"检查团要听五年级的课,张阎王亲自上阵。
"她嘴角沾着蛋清,"听说从县实验小学借了投影仪。
"刘海想起去年在教育局见过的铁皮箱子,胶片转起来像老式电影。
他碗里的炒南瓜突然不甜了——昨天收上来的作文里,小芳写道:"长城砖会不会想妈妈?
它们被搬走时,身上的苔藓都哭绿了。
"检查团来的那天下起毛毛雨。
红旗轿车碾过煤渣跑道时,刘海正在帮自然老师修地球仪。
亚洲板块翘起个角,他用饭粒粘,听见礼堂传来整齐的朗读声。
"这是我们新引进的多媒体教学设备。
"张副校长的声音透过扩音器嗡嗡响,"同学们跟领导伯伯问好!
""领——导——伯——伯——好——"刘海蹑手蹑脚扒着礼堂窗户。
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彩色插图,城砖方正得如同小学生的田字格本。
突然有个戴眼镜的领导举手:"那位同学,你说说长城精神是什么?
"被点名的正是小芳。
小姑娘攥着铅笔站起来,刘海看见她鞋帮上沾着泥巴——早上冒雨来学校时摔的。
"长城精神..."她突然转头看窗外,刘海慌忙蹲下。
再抬头时听见脆生生的回答:"是...是好多好多人手拉手!
"礼堂里响起零星的笑声。
张副校长干咳着打圆场:"这个同学的意思是说众志成城...""不是的!
"小芳突然提高嗓门,"上周陆老师带我们玩两人三足,刘老师说团结就是...就是一个人摔倒了其他人也不松手!
"检查团走后的傍晚,陆霞在废弃的防空洞找到刘海。
这里被改成储藏室,堆着缺腿的课桌椅,墙上还有七十年代的标语残迹。
"你猜怎么着?
"陆霞晃着电筒光柱,"那个戴眼镜的是省教研室主任,说小芳的回答有灵性!
"刘海正在修一只瘸腿板凳。
木刺扎进拇指,他吮着伤口尝到铁锈味:"张副校长让我带毕业班。
"光柱忽然定在墙角。
陆霞蹲下身,扒开蜘蛛网,露出半块黑板。
斑驳的粉笔字依稀可辨:"1977年高考复习计划"。
"你看这个。
"她指尖抚过某处,刘海凑近看见刻着的小字:"陈秀兰不怕苦,铁杵磨成绣花针"。
后面跟着七个"正"字,像是计数。
晚自习铃响了。
他们往回走时,陆霞突然说:"我把手表赎回来了。
"月光照着她腕上的裂痕,"当铺老板说这表现在不值钱,可我觉得...觉得它走得比以前准了。
"宿舍楼突然断电。
各个窗口陆续亮起蜡烛,像散落的星星。
刘海在黑暗里数到第七盏烛光时,听见陆霞哼起《烛光里的妈妈》。
她的声音有些哑,却让夜雾变得柔软。
批改作业时,刘海发现小芳在作文本里夹了片银杏叶。
背面用铅笔写着:"刘老师,城砖不疼的,它们手拉手的时候,地底下的树根会给它们挠痒痒。
"台灯突然闪烁。
刘海抬头看日历,发现立冬了。
他裹紧旧毛衣,听见隔壁传来"哒哒"声——陆霞在练习打算盘,电大课程要考会计基础。
后半夜飘起雪粒子。
刘海梦见自己变成块城砖,缝隙里长出一株桂花树。
陆霞在树下弹风琴,弹着弹着忽然变成那台上海牌手表,秒针滴答走着,震落一地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