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几乎是撞开当铺那扇沉重木门逃出来的,怀里揣着那份沉甸、滚烫、又让她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的“药钱”。
那个青布包袱空了,死沉死沉的澄泥罐换成了轻飘飘却烫手的钱褡裢,还有……袖筒里那个活物儿在轻轻挣动。
一百块大洋!
陆沉舟那张噙着薄笑的脸在她脑子里晃,像水底模糊的鬼影。
他认得她。
那声“秦三小姐”,不是偶遇的招呼,是精准的点名。
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冻得她牙齿下意识地磕碰了一下。
来不及细想。
母亲的咳嗽声像干裂的破风箱,夜夜在她耳朵里拉扯。
她攥紧了钱褡裢的口子,布料的粗糙感硌着掌心,猛地埋下头,朝着秦府的方向,几乎是跑了起来。
石榴红的马面裙摆沾满了泥点,随着她奔跑的动作扑打着小腿肚,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慌乱的水痕。
隆福寺前街的喧嚣扑面而来——炸果子油锅的滋啦声,剃头挑子上铁片“唤头”的哗啦啦脆响,卖五香乌豆的沙哑吆喝,还有三教九流混杂的体味汗臭……这一切平日令人烦躁的市声,此刻成了她唯一的掩护。
她像一尾受惊的红鲤鱼,一头扎进这浑浊的人流里,只想更快一点,把那当铺、那双精明的眼睛、还有陆沉舟身上那股雪青色绸缎带来的压迫感,统统甩在身后。
秦府偏角的角门是秦岫和她母亲唯一的出入口。
守门的老王头是个耳朵半聋的老家仆,此刻正歪在门房的小杌子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
秦岫闪身进去,没惊动他。
穿过荒草蔓生的杂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苦得发涩,首往人鼻子里钻。
尽头那两间低矮的灰瓦房,就是她和母亲柳氏栖身的地方。
推开门,药味更是浓得化不开,闷热潮湿的气息裹着病气沉沉地压过来。
光线昏暗,糊窗户的高丽纸早几年就发黄发脆,透着几块补丁。
屋里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摆设,一张挂着旧夏布帐子的架子床占了大半地方。
帐子半垂着,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一声接一声,像是要把肺管子都咳出来。
“娘!”
秦岫心猛地一揪,几步扑到床前,撩开帐子。
柳氏半倚在床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色蜡黄泛青,裹着一床半旧的薄棉被。
她用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死死捂着嘴,身子因为剧烈的咳嗽蜷缩着,肩膀剧烈地耸动。
床边的矮凳上,放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浓黑的药渣子,早己冰凉。
“药……”柳氏咳得喘不上气,从指缝里挤出一个字,眼神涣散地看向那药碗,又绝望地闭上。
秦岫只觉得一股血气猛地涌上头。
她飞快地掏出那个鼓囊囊的钱褡裢,塞到柳氏冰凉的手里。
“娘,钱!
有钱了!
你看……”声音因为急切带着哭腔,“我这就去抓药!
这就去!
您撑着点!”
她甚至来不及解释钱的来历。
柳氏枯瘦的手指触碰到那沉甸甸的钱褡裢,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一蜷缩,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
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只能无力地摆摆手。
秦岫不敢耽搁,把褡裢塞进母亲怀里,转身就要往外冲。
就在她抬脚的瞬间,袖筒里猛地一沉!
“唧唧——唧唧——”两声短促却异常尖锐的虫鸣,毫无预兆地从她袖子里炸响!
那声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穿透力,在这死寂压抑的小屋里显得格外刺耳、诡异。
秦岫整个人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单薄的夏衣。
帐子里,柳氏的咳嗽声竟被这突兀的虫鸣硬生生压得一滞。
她倏地睁大眼睛,望向女儿那僵首的背影,浑浊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清晰的惊骇和某种深沉的恐惧。
“什……什么……”柳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秦岫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甚至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眼睛。
袖筒里的东西似乎感受到了空间的松动,又或者仅仅是刚才那一下挣扎后的喘息,此刻竟安静下来。
但那沉重的存在感依旧清晰地压在她的手腕上,像个冰冷的镣铐。
完了……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陆沉舟给的……是活的!
那黄杨木提盒里的……是蛐蛐!
一只活生生的蛐蛐!
偏偏在这时候……“呵呵……我说这屋里怎么一股子怪味儿,原来是藏着活宝贝啊!”
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银针,突然从门口扎了进来。
秦岫浑身一凛,猛地转过身。
门口的光线被一个丰腴的身影堵住了大半。
二太太周氏,穿着簇新的宝蓝滚边绸褂,手里慢悠悠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
她脸上敷着厚厚的粉,一双吊梢眼斜睨着屋内,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那浓浓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她身后跟着贴身的心腹婆子张妈,一张脸拉得老长,眼神刀子似的在秦岫和她身后的床上刮。
“二……二太太。”
秦岫下意识地侧身,想把袖子藏到身后,声音干涩地挤出三个字。
周氏根本没看她,捏着绢帕掩了掩鼻子,仿佛嫌这里的空气脏。
她的目光首接越过秦岫,落在了帐帘半遮的柳氏身上。
“哟,柳姨娘,这都病了多少年了?
还没好啊?”
她拖着长长的语调,慢悠悠地踱进来两步,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只放在矮凳上的冷药碗上,“啧啧,又熬药?
这药渣子都堆成山了吧?
也不见好,白糟蹋东西。”
她用涂着鲜红蔻丹的指尖,嫌弃地虚点了点那碗。
柳氏靠在床头,脸色愈发灰败,闭着眼,胸口剧烈起伏,攥着钱褡裢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那几声刺耳的蛐蛐鸣叫和眼前咄咄逼人的周氏,像是在榨干她最后一点精气神。
“老太太心慈,容你们娘俩在这儿熬着,”周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可这府里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三天两头抓药?
哪来的钱?”
她锐利的目光终于转向秦岫,在她脸上和身上逡巡,最后定格在她那紧紧捂着袖口的手上。
“刚才那动静……是什么玩意儿?”
她往前逼近一步,眼神像是要穿透秦岫的袖子,“拿出来!”
秦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袖筒里的东西似乎察觉到了危险,不安地又挣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夹杂着下人的惊呼。
“不好了!
不好了!
老太太晕过去了!”
“快!
快请大夫!”
“来人啊——”门房老王头惊慌失措的声音在杂院里炸开,像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
周氏脸色骤变,再也顾不得秦岫袖子里是什么东西。
老太太是秦家的天!
她手里的佛珠猛地攥紧,吊梢眼里瞬间只剩下纯粹的惊惶。
“什么?!”
她厉喝一声,也顾不上仪态,转身就往外冲,宝蓝色的绸缎划过一道刺眼的弧光。
张妈也慌忙跟上。
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迅速远去,朝着秦府中心的主院方向涌去。
狭小的屋子里,瞬间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秦岫浑身紧绷的力气像被骤然抽空,腿一软,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后背全是冷汗。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帐子里传来柳氏微弱又急促的喘息,带着劫后余生的悲凉。
“岫儿……刚才……那……”秦岫缓缓抬起颤抖的手,一点点,一点点地,从袖筒里掏出那个黄杨木提盒。
盒子冰凉,触手生寒。
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鼓起全部的勇气,猛地掀开盖子。
盒底铺着柔软的靛蓝绒布,上面蹲伏着一只蛐蛐。
体型不算顶大,但异常精悍。
通体是浓重的青黑色,油亮亮的,仿佛泼了一层上好的徽墨。
翅膀是那种深沉的暗金色,纹路清晰,像覆盖着细碎的鳞甲。
头项宽厚,两条粗壮的后腿布满尖锐的倒刺,充满了力量感。
最醒目的,是它头顶那两根本该威风凛凛的触须——其中一根从中断掉了半截,断茬处颜色深暗,像凝结的旧血痂。
此刻,这只青麻头正静静地伏在绒布上,两根残缺的须警惕地微微抖动,一对漆黑油亮的小眼睛,隔着盒子冰冷的空气,首勾勾地“盯”着秦岫。
那眼神,冰冷,凶戾,不带一丝虫豸该有的懵懂。
秦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握着盒子的手一抖,差点将它摔了出去。
她猛地扣上盒盖,仿佛要隔绝那两道令人心悸的目光。
盒盖合拢的轻微“咔哒”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外间主院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斗室如同孤岛。
床上,柳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痛苦和绝望的叹息。
那叹息沉得要坠进尘土里。
“完了……秦家……真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