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卷:牛津岁月·蓝塔遗梦楔子・雾岸藏辫伦敦港的雾霭如浸透煤烟的棉絮,
黏腻地糊在蒸汽船舷窗上。载恒立在甲板栏杆旁,
指尖反复摩挲着西装袖口的盘花纽扣——这是他特意让牛津裁缝改制的,
为了掩去旗人常有的宽袖痕迹。下方码头上,劳工们正顶着细密的雨丝搬运货物,
黑人劳工的号子混着华人“嘿呦”的喘息,在灰蒙的天幕下碎成不成调的残片。
他的目光忽然被几个华人劳工拽住。他们的发辫用草绳胡乱捆扎,末端结着暗褐色的煤渣,
每一次弯腰卸货,辫梢都拍打在浸透雨水的粗布短打上,像一条条蜷曲的死蛇。
载恒的手指不自觉地摸向自己后颈——藏在高领里的假辫还在,
发丝间隐约飘来京城“同仁堂”香粉的甜腻,此刻却让他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他想起去年在颐和园,看见小太监被总管抽断辫子时,
慈禧太后笑着说“辫发乃祖宗礼法”的场景,喉间突然涌起一股铁锈味。“让开!臭支那佬!
”尖锐的英语咒骂声传来。一个金发监工扬起皮鞭,抽向踉跄着摔倒的华人少年。
少年蜷在地上护住头部,发辫散开一半,露出后颈新生的短发,青黑得像初春破土的草芽。
载恒猛地转身,后背撞上冰冷的船舱壁,心脏狂跳。
他看见自己映在舷窗上的影子:西式立领遮住半张脸,眉骨下投着浓重的阴影,
像幅被揉皱的旧画。汽笛突然轰鸣,惊起一群盘旋的海鸥。载恒快步闪进船舱,反手锁上门。
铜锁扣响的刹那,他扯下假辫甩在梳妆台上,乌发如瀑布般散落,
露出后颈尚未完全褪尽的发茬——那是他半个月前偷偷用剪刀修掉的。皮箱深处,
《海国图志》的书页间掉出张碎纸片,上面是他临摹的牛津蓝塔草图,塔尖被戳出个小洞,
像只凝视着他的眼睛。“爱新觉罗・载恒”的烫金名帖被他揉成纸团,塞进皮箱最底层,
压在那身从未穿过的藏青色长衫下。镜中的青年面色苍白,
指尖却紧紧攥着一枚银质怀表——表盖内侧刻着“光绪廿三年”,是阿玛送他出洋时的礼物。
船身突然颠簸,怀表掉在假辫旁边,表盖弹开,露出慈禧太后赐的东珠坠子,
在昏暗的舱室里泛着冷光。窗外,雾霭更浓了。载恒听见码头上监工的皮鞭声,
一下下抽在劳工背上,也抽在他心上。他摸出袖中辜鸿铭送的英文诗集,
翻到夹着牛津校徽的那页,“Libertas”自由一词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
墨迹早已晕开,像滴在雪地上的血。
2 一、避雨巴馆初论道 束发河畔暗生情诗云: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
——纳兰性德《减字木兰花》光绪廿五年冬,铅灰色的云层如重轭压着牛津城,
雨丝裹挟细雪,织成一张阴寒的网。沈若芙立在巴德利图书馆的石门下,
指尖摩挲着怀中解剖图谱的烫金封面,那冰凉坚硬的触感,恍如岭南老家雨季的青石板。
檐角的冰棱垂落,砸在石阶上碎成齑粉,恰似她对故土疫病的记忆——脆弱又锋利。
“沈小姐?”清朗中带着迟疑的声音如破冰细流,惊起她鬓角碎发。侧目望去,
只见身着素色长衫的青年攥着湿透的袖口,发梢滴落的水珠在石面上洇开星芒。她认得他,
是留学生沙龙上被辜鸿铭戏称“假辫歪戴如傀儡”的宰恒。此刻,他却像被雨打湿的纸鸢,
窘迫中透着一股清癯的英气。宰恒的耳尖漫上薄红,目光落在她眉梢凝着的雨珠上,
喉结微动:“不期雨急,唐突了。”话音未落,肩头的长衫又滑下几分,
露出一段青白光洁的后颈——竟无半分辫痕。沈若芙的目光倏地被吸引,如同昨夜在解剖室,
她握着手术刀剖开标本时,被那肌理下跳动的脉搏攫住心神。眼前这后颈,
亦如未经雕琢的璞玉,藏着某种隐秘的新生。雨势渐急,檐溜如瀑。
宰恒下意识抬手按住石墙,宽阔的衣袖为她挡住斜扑而来的雨丝,
袖口半截银链在昏暗中晃出冷光。“沈小姐为何学医?”他的声音混着雨声,
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石墙上斑驳的苔痕,像是在触摸某个遥远的伤口。
沈若芙垂眸,看着他掌心的纹路被雨水洇湿,岭南疫病肆虐时,
那些濒死者抓挠床栏的苍白手掌骤然浮现眼前。“因见乡人信巫不信医,枉死无数。
”她的声音轻如雪落羽毛,却带着解剖刀般的锋利,“国之病,在腠理,更在膏肓。
”宰恒的手指猛地攥紧石缝,青苔汁液染绿指尖,如同染上古旧的血。颐和园琉璃瓦下,
慈禧太后用护甲挑起他的假辫,笑言“祖宗礼法不可废”的场景,让他喉间泛起铁锈味。
“膏肓之疾……”他低声呢喃,目光掠过她被雨水打湿的睫毛,那凝着的水珠,
竟像极了小太监被抽断辫子时,眼角未落的泪,“纵有华佗再世,亦难施针石。
”这话如冰锥刺破窗纸,两人俱是一震。沈若芙抬眼,
撞见他眼底翻涌的暗潮——那是被宗室身份锁住的困兽,是在新旧思潮间撕裂的游魂。
她想起解剖课上那对双生心脏标本,彼此靠近却永不相连,正如他们此刻隔着半尺距离,
却横亘着整个时代的冰河。风卷雨帘扑入廊下,吹得宰恒长衫猎猎作响。
他抬手拂开额前湿发,腕间一道淡红的弯月状疤痕若隐若现。沈若芙的目光被攫住,
想起他在沙龙上谈论《海国图志》时,指尖反复摩挲书页边缘的模样,
仿佛要将自己嵌进那些陌生的文字里。“砚之兄可曾想过……”她忽然开口,
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若将治机械之心,用于治世,又当如何?”一枚雨珠恰坠入她衣领,
激起细微战栗。宰恒喉结滚动,目光迅速移开,落在她怀中的解剖图谱上,
封面蜿蜒的人体血管图如江河奔涌,与他深藏皮箱底的牛津蓝塔草图,在雨中遥遥相望。
远处教堂钟声穿透雨幕,惊起寒鸦。宰恒望着雨丝中朦胧的蓝塔尖顶,
想起藏在《格致汇编》里的《民报》剪报,那些文字曾在深夜里灼烫指尖。此刻,
沈若芙的侧脸被雨光镀上珍珠般的光泽,他几乎想伸手拂去她睫毛上的雨珠,
指尖却在将触时如被火灼般缩回。雨幕将两个身影拉得瘦长。
宰恒望着石墙上彼此交叠又分开的影子,像两支被命运拨弄的笔,
在时代的宣纸上画出断续的线条。他想起辜鸿铭送的诗集里,
“Libertas”自由一词被红笔圈得发皱,此刻却在雨声中模糊成一片血色,
正如他狂跳的心脏,在宗室桎梏与自由向往间,碎成齑粉。沈若芙忽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
叠得四四方方,递到他面前:“擦擦吧。”帕角绣着半朵未开的芙蕖,青线勾勒的花瓣上,
还凝着几针未收的线头。宰恒伸手接过,
指尖触到她掌心的薄茧——那是握手术刀磨出的痕迹,粗糙却温暖,
像极了机械实验室里齿轮边缘的触感。雨势渐缓,檐角水珠在地面砸出细小的虹。
宰恒望着她转身时被风吹起的辫梢,想起沙龙上她驳斥保守派时的锋芒,
此刻却在雨雾中柔和如浸水的墨。他攥紧帕子,芙蕖的轮廓隔着布料烙在掌心,
如同烙下一个隐秘的约定。当两人的脚步声渐次消失在雨巷,巴德利图书馆的石门上,
雨水正顺着浮雕的纹路蜿蜒成河。这便是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3 二、春水荡舟赠素蕊 眸光流转触心弦诗曰: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牛津的春天裹挟着泰晤士河的湿气姗姗来迟,
河畔的草芽刺破残冬的冻土,在料峭春风里舒展成嫩绿色的涟漪。
陈书瑶的洋装裙摆扫过蒲公英丛,惊起一片细碎的白绒,
她攥着载恒的袖口直晃:“再不去船坞,日头可要把蓝塔晒化了!”赵承煜站在石拱桥上,
镜片反着晨光,将载恒耳尖的薄红看得一清二楚——他今日竟未戴那顶常年压得极低的呢帽,
乌发用青绸松松束起,几缕碎发被风揉得微卷,倒比在机械实验室画图纸时多了几分鲜活。
木质小舟划入河心时,载恒的掌心已沁出汗珠。船桨第一次没入春水时,
他听见沈若芙压抑的笑声——不是沙龙上那种清越的笑,倒像被指尖轻轻按住的琴弦,
带着几分克制的愉悦。“砚之兄握桨的架势,倒像在拧蒸汽机阀门。
”她的指尖点了点他紧绷的手腕,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骨上淡青色的血管,像新抽的柳枝。
载恒喉结微动,忽然想起昨夜在图书馆,
她指着解剖图谱上的桡动脉说“此处最易感知生之跳动”的模样,桨柄在掌心猛地转了半圈,
惊起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船行至蓝塔倒影处,陈书瑶忽然指着对岸惊呼:“看哪!
野水仙开了!”乳白的花穗在芦苇丛中轻轻颔首,花瓣上的露珠折射着七彩光斑,
恍若撒在绿缎上的碎钻。赵承煜从帆布包中取出铜望远镜,镜筒却不慎撞上载恒的额头,
惹来书瑶一阵笑骂。载恒揉着额角后退半步,船身突然颠簸,
沈若芙下意识抓住他的小臂——那触感像触到浸了水的宣纸,柔软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
两人触电般分开,她耳尖的红迅速漫至脖颈,低头整理裙角时,发梢扫过他手背,
痒得他险些松开船桨。“芙蕖生于南国,此地难觅。”载恒听见自己的声音发紧,
像绷得过满的琴弦。他俯身采摘岸边那朵不知名的白花时,指腹蹭过带刺的草茎,
却觉不到疼——唯有掌心的花束,娇嫩得仿佛一握就会碎在春风里。
花瓣上的水珠滴在沈若芙手背上,她望着他递花时微颤的指尖,
忽然想起解剖课上他用镊子夹起神经纤维的模样:同样的小心翼翼,同样的专注到近乎虔诚。
“此花虽小,亦有其洁净之姿。”载恒的声音被河风扯得细碎,花茎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