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第五年,夫君领着位三岁孩童进了家门。他说,这是老夫人心心念念的孙子。
他让我宽宏,让我大量。不仅要将外室子挂在我名下,还想将外室接进府娇养。
可他好似忘了。说要爱我护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是他。害我雪地流产,终身难孕的也是他。
往日种种不再作数。他拥着外室神情淡漠。“寻芳不会威胁你的位置,你还想怎样?
”1春寒料峭,细碎阳光照不进昏暗檐下。阴影恰巧与院中划出鲜明界限。
他站在四方天地间,一如既往身姿卓绝。只是这次,身旁站着的,不再是我。
他和外室柳寻芳一左一右,将年方三岁的沈长安护在中间。暖阳相照,
真像天造地设的一家人。似是见我默默良久,他颇有不耐。“我说了,即便让她进府,
沈府的主母也还是你。”沈长安扬起天真的脸庞:“阿爹,阿娘,这个姨娘是谁呀?
”“主母又是什么?为何不能让我阿娘当?”柳寻芳忙蹲下捂住他的嘴:“夫人莫要见怪,
他小孩子不懂这些。”“求夫人给我们母子一条生路。”许是刚回暖,风还有些咄咄逼人。
吹得我差点踉跄,也吹得心中一片又一片凉。今日是我生辰。未曾想,成婚五年的夫君,
给我这样一件“大礼”。他明明可以等我生辰过去,明明可以一点一点用委婉的方式告知。
告知我他在外偷偷养了四年的外室。告知我他们生了位可爱伶俐的儿子。可是他没有。
他急不可耐,将所有藏匿一下掀开在我面前。原来心疼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的。相顾无言,
我没有回话。只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将我脖颈处握住,再难喘过气。直到夜里,
他又来了一趟,问我白日为何不回话。我借着明亮烛光,细细打量他的模样。变化不大,
可突然让人觉得陌生。五年间,也算相敬如宾,琴瑟和鸣。除了没有子嗣,一切还是圆满。
可惜,一朝天变,恰如大雨来得急忙。洗刷殆尽后,唯余残酷真相。“五年前,
你说你厌弃当下三妻四妾的世风,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难道,夫君都忘了吗?
”2誓言说出口后,大多只有听见的人当回事。他怔了怔,
口吻羞愤:“你一儿半女都未替我诞下,还说那些以前作甚。”“以前说的话,做不得数!
寻芳他们,你不接受也得接受。”话落,不知为何。我小腹隐隐作痛,好似回到四年前。
雪地流产那天。他与同僚打赌,骗我受罚不能归家,我定会急得去官衙寻他。他赌对了。
因雪天马车难行,我驾马而去,可那马性子烈。不到半路便将我甩下马去。
害我在寒天雪地里,失去第一个孩子。从此身体受损,再难有孕。而他事后也只几句安抚。
如今想来,是我当初爱他爱得猪油蒙了心,才不觉有丝毫不对。沈父早逝,沈母常年痴傻。
能点头的人只有我,也只能是我。因为这样,他才能得到世人的点头。“要我点头可以,
先把当年送你的同心佩还回来吧。”那是我成亲前夕,亲手做的物什。送给他,
只愿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是现在,已经没必要了。他大喜过望,
全当我一如既往最先低头。拥我入怀,他将下巴抵在我发间。呼出的热气以往最觉温暖,
可现下只让我涌上恶寒。“我就知道,阿沐最体贴人了,你放心,长安以后也是你的孩儿。
”他将母子二人安置在偏院后,一连好几日都宿在那里。就连老夫人那边,也很少去看。
老夫人痴傻多年,只允许我和沈岁聿靠近。可有第三个人的加入后,
我倒成了出力不讨好的角色。柳寻芳侍奉在侧,带着沈长安陪在她膝下玩乐。
嫁入沈家这么些年。即便我使尽浑身解数,也未曾见过老夫人笑得这样开怀。
她一口一个小孙孙叫着,双眼浑浊多年,此刻瞧着竟有些清明。只是对着我,柔情不再。
“你就是拆散我儿一家的恶毒女人!”3我父母早逝,早将沈老夫人当作亲母对待。
越是亲近,越是珍惜。说出口的话就越是刺人。柳寻芳坐在一旁,低垂的眉眼早就扬了起来。
“长安,还不快见过夫人,她生不出来,日后还得靠你养老呢。
”他听后将手中玩偶狠狠摔下,朝我直挺挺撞了过来。我一时被撞得连退好几步,
在侍女搀扶下才稳住心神。可一个齐腰高的小不点,力气又有多大呢?不过是他腰间,
那枚熟悉的同心佩太过耀眼。我深吸好几口气,将情绪稍稍平稳后这才伸出手。“还给我。
”他反应过来,知我指的是他腰间玉佩。连忙躲去柳寻芳跟老夫人身后,
探出头朝我做鬼脸:“这是爹爹给我的,你这个坏女人!”我忽而想笑。抬手给了他一巴掌。
并告诉他,这个家,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他与他母亲,
不过是养在外面上不得台面的外室。虽才三岁,但也听得懂许多话。他瞪大了双眼,
想来也是第一次听见这些。不出多久,捂着脸就哭了起来。我身旁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了,
连忙上前将玉佩扯了回来。暖玉温润晶莹,上面刻了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
曾花了我大半月才完成。柳寻芳见状抱着他一起哭了起来。沈岁聿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
他大步流星,将我撞倒在地,护着母子二人冷冰冰望向我。“你怎的这样恶毒?”随后,
他哄着怀中二人,再未将一个眼神递给我。可曾想。当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是他穿过重重人群,为我送来郊外开得最艳的一捧花。又牵着我的手,迎着身后万千星辰。
同我许下永不辜负的诺言。“阿沐,成亲后我定然视你若珍宝,再没人能伤害你。
”4侍女伴我多年,见此种种也红了眼眶。“夫人,老爷他怎能让你滚?
这本就是他们的错......”我靠在门框。看外面春意盎然,海棠花将枝头开遍。树下,
海棠花瓣细碎。懒懒狸猫躺在树下,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多日的阴霾,这才被驱散不少。
我摆摆手,将狸奴抱回怀里,轻轻挠着它下巴。“他不愿去了解,再说这些也没用。
”心都这样偏了。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拉回来的。许是这几日心情不佳,
狸奴难得乖乖窝在我怀中。它叫福宝,是陪了我近十年的家人。虽然在猫界算小老头,
但精气神还是十足。幸好有它,让我在凉凉春风里多了些许慰藉。只是天不遂人意。
我待在院中不理窗外事。刚过三日,福宝便没了踪影。拿它最爱的小鱼干唤了许久,
也没见着。看门的奴仆说,沈长安早晨来了一趟。走时怀里鼓囊囊的,好似抱了什么东西。
“什么猫?长安他最怕猫了,怎么可能去夫人那偷猫?”柳寻芳抱着沈长安坐在主位,
慢条斯理地替他拂去鬓角碎发。我愣了愣,见她死活不承认,便叫人在院中搜寻起来。
到底是管了沈府五年,奴仆倒也听凭差遣。不过一会儿。便在后院花坛,
搜出一具湿漉漉的尸首。昨日夜里,福宝还在我怀中撒娇。可如今,却舌头外翻,
四肢僵硬毫无生机。我一点一点将它凌乱的毛发抚顺。轻声唤,轻轻拍。好似这样。
我的福宝就能醒来,用小小的爪子踩我,告诉我这都是假的。“夫人,原来这猫是你院里的,
长安还说它是野猫呢。”“这傻孩子,想给它洗个澡,却被抓了一爪子,你看,
印子现在还没消。”她自顾自将沈长安袖口挽起,露出一条细细血痕。我终是忍无可忍,
让带来的奴仆将她们拿下。三岁孩童能懂什么呢?兴许只是想同福宝玩闹。
但当我看见沈长安,躲在柳寻芳身后。得意洋洋地冲我作鬼脸。压抑的悲愤再也止不住。
沈岁聿来时,气势汹汹,恨不得用眼神将我刀死。“一只猫而已,死了就死了,
何必同她们为难?”5他知道福宝于我来说,不只是一只猫。可对着爱妾与幼儿哭红的双眼,
心里的天秤又一次彻底倾斜。侍女替我辩解,人证物证俱在。沈岁聿的眼中,
却再难放下这些。“长安他还小,不知猫怕水。”短短一句,
恰如四年前他随口道:“孩子没了就没了,我们以后还会有的。”我愣愣地看着他。
蓄积的泪水正如河水决堤,一股脑涌了出来。我素来不是爱哭的人。成婚这些年,
也是他第一次见我如此。他脸色变了变,下意识想伸手替我擦去泪水。
却被沈长安一句“爹爹”,顿住了动作。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竟有些滑稽。他张了张嘴,
好像想说些什么。但到底是咽回去了。没关系,都不重要了。我小心翼翼将福宝抱在怀中,
连带着同心佩,亲手将它们埋在海棠树下。低语呢喃,再听不见它喵喵叫。我想,
若我早些做出决定离开沈家。或许福宝就不会惨遭毒手。沈岁聿时隔许久又进了我的院子。
后院海棠花谢了,花瓣将福宝的坟包堆得满满。他见我抱膝坐在树下发呆,笑容一凝。
硬生生将我扯起来:“你还在怪我吗?”我垂眸,不去看他。他忽而语气一软,拥我入怀。
絮絮叨叨说些不如意的事。或是同僚使绊子,或是柳寻芳不识字,不懂他那些文人心胸。
以往,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会绞尽脑汁开解附和。如今却是没必要了。“要到晚膳时间了,
你还不走吗?”他身形一僵,气呼呼地扳正我的脸。强迫我与他对视。“云沐,
我知你还在生气,但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才是唯一的妻子。”许是见了柳寻芳的缺,
这才想起我的好。我笑了。笑自己这些年华白白错付,笑自己识人不淑。不过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要走了。6我父母早亡,留给我的东西不多。不过多久,我就收拾出一个小小的包袱。
剩下的,都是沈家给我的东西。我带不走,也不想带走。侍女想跟我一起,我劝住了。
沈岁聿对待奴仆,也算良善慷慨。而我,此去前途茫茫。能独善其身就已极好。
我将和离书放在桌上,不带丝毫犹豫地转身。迎着乍破天光,将困了我五年的牢笼关在身后。
出了沈府,一身轻松。渡口人潮拥挤,大多是些鱼贩子。我寻着前往江南的船只,
未多加注意就迎面撞上一人。身穿烟色常服,身若玉树,丰神俊朗。一双含着水雾的凤眼,
正盈盈望着我。他是宋顺祺,沈岁聿的同僚。不对,应当说是上级。也是他,
当初同沈岁聿打赌。可事后,身为我夫君的沈岁聿不当一回事,
倒是他连续送了我许久的补品。想起往事,我心中一阵酸涩,又因这旁人关心,
将凉意驱散许多。我福了福身,朝他行礼。装作若无其事问他为何在这。他只看着我,
笑了又笑。恰如冰山消融,泄露一地春光。“如今是航行高峰期,我家中倒有可载人的商船,
沈小姐要走,宋某或可一送。”我一愣,见他神色真挚,便缓缓点了头。
他没问我发生了什么,只问我要去哪儿。“要去江南。”听说那里山清水秀,
能抚平所有忧伤。他微微颔首,笑着同我讲了许多从前在江南的所见所闻。
倒真是让人心神向往的地方。只是宋家商船最近在修整,上京去江南的载人船只也所剩无几。
“沈小姐不如先同我回府吧,府中小妹不通女红,听闻你女红尚好,不如教她一二。
”我思忖片刻,便也点头答应了。这样也好,到时候也不算白坐人家的船。
7宋家长辈大多待在江南老家,是以上京唯有宋顺祺与小妹。小妹名为宋时芸,性子活泼。
一见着我便开心得不得了。她说,她在老家待得好好的,不过是掏了几次鸟窝,
捉了几次兔子。就被父母逼着来上京找大哥,让她学些上京贵女们的规矩。
看见她像个小太阳明媚,我不由自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也刚及十六,与我相差五岁,
交流起来也没那么费力。我教她刺绣该如何落针,她带我郊游泛舟。“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宋顺祺说罢,送了我一盒首饰。里面珠宝钗子,应有尽有,还都是些上等的好物。
只一枚放在角落的木簪,朴素得格格不入。上面含苞待放的海棠花,
想来是雕刻者打磨了无数日夜。可我不过教了她些许刺绣,
付出的力气远比不上宋府给我的照拂。哪里能收这些。吉星高照,将他周身仿若镀了层佛光。
清风霁月般,让我看得出了神。半响,才听见他缓缓道:“谢礼罢了,不足挂齿,你若不收,
想来小妹也会难过。”是这样吗?我看他眸光真挚。或许就是这样吧。立夏前夕,
宋家商船修缮得差不多了。宋顺祺除去上职日,常陪我们在府中用膳闲聊。
迎着晨曦喝下第一杯暖粥。亦或者并肩坐在一起,看残阳若血,云卷云舒。这样的日子是好,
让我一时间忘记所有伤痛。但宋家商船也快修缮好了。临行前夕,
宋时芸邀我去郊外香山祈福。她让我先去,自己随后到。可等我到了香山脚下,
来的人却是宋顺祺。听闻他最近在内阁如日中天,离拜相只差一步之遥。怎的有空来此?
难道不该像沈岁聿一般,将仕途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吗?他看出我疑惑,
笑着说宋时芸临时有事,怕我孤单这才前来。至于政务,他都处理好了。我微微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