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清溪河的咆哮声己经盖过了雨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路委员!
龙王庙段决堤了!
"老徐撞开储藏室的门,雨水顺着他的雨衣在地面汇成小溪,"洪水半小时就到镇中心!
"路远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
镇政府大院乱成一团,有人抱着电脑主机狂奔,有人往公务车上扔整箱的茅酒。
杨富贵的声音在嘈杂中格外刺耳:"先搬会议室那套红木家具!
去年花八万买的!
""还有多少人没有转移?
"路远拦住一个抱着一摞账本的工作人员。
"杨副镇说先保障公家财产......"路远夺过值班室的扩音器,跳上花坛。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进衣领,扩音器发出刺耳的啸叫。
"全体党员跟我去中心小学!
妇女儿童优先转移!
"人群突然安静了几秒。
杨富贵挤过来,金表链在闪电下泛着冷光:"路委员,你越权了!
人员转移是当前的大事,组织委员管好你的党员档案就行!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路远手中盖着党委公章的值班记录:"郑书记去县里开会前明确指示,突***况由值班领导全权处置。
现在,我命令——"他的话被远处传来的闷响打断。
像是千百头大象同时奔跑,大地开始颤抖。
有人尖叫:"洪水来了!
"---中心小学的操场己经变成一片汪洋。
路远踹开被杂物堵住的校门,浑浊的洪水立刻涌到腰间。
二楼窗口挤满惊恐的小脸,苏晓棠正把孩子们一个个托上屋顶。
"还有多少人?
""六年级二班困在音乐教室!
"苏晓棠的辫子散了,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水太急,我们过不去......"路远拽过飘来的篮球架,横在两栋楼之间。
洪水卷着树枝狠狠撞在他背上,他闷哼一声,牙齿咬破了嘴唇。
"党员跟我上!
搭人链!
"十几个身影迟疑着跳进水里。
老徐第一个抓住篮球架,弹疤在雨水中泛着红光。
人链在洪水中摇晃,像条脆弱的绳索。
路远抓住窗框时,听见教室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音乐教室的门被水压卡死了。
路远抡起消防斧,水流让每次挥击都像在对抗整个海洋。
破门的瞬间,洪水咆哮着涌入,他抓住最近的两个孩子塞给身后的人,又返身去捞被钢琴压住腿的女孩。
"老师......"女孩呛着水,手指死死攥着红领巾。
钢琴在洪水中像头沉睡的巨兽。
路远深吸一口气潜下去,肩膀顶住琴身时,他听见自己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
琴身移动的瞬间,一股激流将他拍向墙壁,眼前炸开一片金星。
再浮出水面时,老徐己经拽走了女孩。
路远瘫在窗边喘息,突然看见操场旗杆上挂着个人——杨富贵抱着装满文件的保险箱,正拼命往高处爬。
"路委员!
救救我!
"杨富贵的呼救声被雷声劈碎,"我给你投票!
提副科!
"路远抓起救生圈正要扔,一阵更强的浪头打来。
旗杆像火柴棍般折断,杨富贵和保险箱一起消失在漩涡中。
---临时安置点设在镇外高地的粮库里。
路远清点完第十七名获救群众,突然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混着血丝的胃液溅在水泥地上,被雨水冲成淡红色的溪流。
"36小时没吃没睡,铁人也扛不住。
"苏晓棠递来搪瓷缸,里面的姜汤冒着热气。
她手指上缠着纱布,那是搬运孩子时被玻璃划伤的。
路远注意到角落里整齐码放的救灾物资——方便面、矿泉水、棉被,每样都贴着"**局"的封条。
但杨富贵失踪前那通电话让他起了疑心:"......对,先把批号磨掉......"(有些名称审核不过,只能这样了)"苏老师,能借你手机用下吗?
"路远拨通了县纪委的举报电话,却只说发现一批疑似假冒救灾物资。
挂断电话,他看见苏晓棠正在给孩子们分发热牛奶。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不肯喝,非要先把牛奶给"救我们的叔叔"。
路远突然觉得眼眶发热,转身走进雨幕。
粮库后的树林里,几个黑影正往面包车上搬东西。
路远躲在树干后,手机录像功能无声地工作着。
车灯照亮了一张熟悉的脸——杨富贵的司机小李,正把印有"救灾专用"的帐篷递给商贩模样的人。
"杨镇说了,先处理容易查的。
"司机点着钞票,"食品留着,县里检查要做样子......"路远攥紧手机。
录像证据足够清晰,但杨富贵现在生死不明,而他的靠山——那个财政厅副厅长还在位。
正犹豫间,背后传来枯枝断裂的轻响。
"拍得挺清楚嘛。
"郑卫国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雨衣下的西装依然笔挺,"小路,基层有句话——有些事看见了也要装看不见。
"路远沉默地把手机塞回口袋。
郑卫国露出满意的微笑,转身时却听见年轻人说:"郑书记,79年您在哪个部队?
""高炮旅,怎么了?
""老徐说,当年他们连在黄连山断粮三天,是后方高炮旅冒死空投补给。
"路远首视上司的眼睛,"您教我的,有时候得先活下来才能做事。
但有些事,活着不做就再没机会了。
"郑卫国深深看了他一眼,消失在雨幕中。
路远连夜把视频拷贝三份,一份寄县纪委,一份藏进老徐的党员证夹层,最后一份用防水袋密封,埋在了镇政府那棵老槐树下。
---洪水退去的第七天,县里来了调查组。
路远带着他们走访受灾群众时,省报的采访车也到了。
记者小林是刚毕业的小姑娘,对着断壁残垣拍个不停。
"听说您救了十七个人?
"小林眼睛亮晶晶的,"省里正在找抗洪典型呢!
"路远正给调查组指认被冲毁的河堤,闻言摇头:"都是党员群众一起救的。
"他踢开碎石,露出下面崭新的钢筋断面——本该有手臂粗的钢筋,实际只有筷子粗细。
调查组王组长蹲下身,用指甲刮了刮钢筋截面:"这是镀锌的,里面是空心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路远,"杨富贵同志......还没找到?
"路远尚未回答,远处突然传来喧哗。
苏晓棠带着学生给安置点送自制贺卡,孩子们围着调查组唱起《为了谁》。
小林记者抓住机会连拍数张照片,其中一张恰好抓拍到路远弯腰接过贺卡的瞬间——他袖口磨破了,露出结痂的手腕;身后是半塌的教室,阳光透过云层照在他沾着泥浆的睫毛上。
当晚的紧急党委会上,郑卫国宣布县里决定由路远临时分管救灾物资。
散会后,书记留下他单独谈话:"周部长托我问你,还想回组织部吗?
"路远愣住了。
郑卫国从抽屉里取出封信,落款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二处:"你在洪灾中的表现,有人写了内参。
"回宿舍的路上,路远遇见了来送干净衣服的苏晓棠。
月光下,他看见自己被洪水泡烂的衬衫,领口和袖口都细密地缝补过,针脚整齐得像排小小的誓言。
"听老徐说你要走?
"苏晓棠的声音很轻。
路远望向远处正在清理淤泥的人群,老徐佝偻的身影在其中格外醒目。
洪水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冲出了某些被深埋的真相。
"暂时不走了。
"他把叠好的衬衫抱在胸前,上面有阳光和皂角的香气,"这里的事,还没完。
"---三天后的省报头版,路远救人的照片占了西分之一版面。
标题是《新时代的脊梁》,内文提到他"拒绝透露姓名"。
报纸被送到省委组织部周明康办公室时,这位以严厉著称的副部长盯着照片看了很久。
窗外,暴雨过后,梧桐树抽出嫩绿的新芽。
周明康拿起红笔在报纸上画了个圈,对秘书说:"通知清溪镇,下周一我要去调研抗灾重建。
"秘书离开后,周明康从保险柜取出一份档案。
扉页上路远的照片还是大学毕业时拍的,酒窝在严肃的表情下若隐若现。
副部长用钢笔在评语栏补上一行字:"经考验,政治品质过硬。
"放下笔时,他望向墙上全省地图中清溪镇的位置,轻声自语:"这小子,倒是个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