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要换个活法
每一次挪动都伴着皮肉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腹中烈火灼烧般的饥饿。
孙均像具活尸般在这破烂土坑上煎熬了西天。
是郝五那双粗糙却异常小心的大手,一次次笨拙地给他换下那散发着土腥气和腐血味的草药糊。
那罐子炒熟的薯粉也彻底见底了,最后一点点粉末,被郝五死死锁在墙角破筐里,留给孙均晚上那碗能照见影子的“粥”。
郝五因为要照顾孙均,没法出去干活挣粮食,只能啃着更粗硬的麦麸饼子,甚至试图嚼过柴房里剩下的半捆干硬马草充饥。
第五天清晨,窗外灰白的天光刺着孙均的眼皮,他终于咬着牙,用尽全力撑起上半身。
冷汗瞬间浸透了那件沾着血污和草药渣的破褂子,后背伤口仿佛被重新撕开,疼得他眼前金星乱冒。
但他成功了,两条腿绵软得像煮烂的面条,扶着粗糙冰冷的泥墙,脚沾到了冰冷坚硬的地面。
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弱感,混着更深的屈辱和对活下去的强烈渴望,在他死寂的心底搅动。
艰难地挪到门口,那扇破旧歪斜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
屋外深秋的寒气带着清晨泥土和枯草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
太阳吝啬地躲在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后面,天空是那种让人喘不过气的惨白。
屯子里弥漫着家家户户炊烟混合着牲口粪便的烟火气。
“孙均?
哎呀!
是孙均出来了!”
隔壁土坯院墙里立刻探出张大姨惊喜又带着心疼的脸。
她是个年近五十的妇人,身形早己因常年劳作而佝偻,鬓角斑白,脸上刻着比实际年龄更深的风霜,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是真切的关怀。
她丈夫张五一,当年也是孙均父亲手下的小旗,孙均父亲失踪后,张家也曾帮衬过不少。
但自从几年前老张和他唯一的儿子也病死,她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张大姨放下手里的半箩筐干菜叶子,三步并作两步赶过来,一把搀住孙均晃悠的胳膊。
“快让我瞅瞅!
哎呦!
可怜见儿的!
那杀千刀的黄扒皮!”
张大姨声音不大,恨恨地骂着,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在孙均破烂的袖子上划过,却没敢碰那些被布条隐约盖住的棍痕位置。
她左右飞快地瞄了一眼,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粗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孙均冰凉的手心。
里面裹着两个沾着点草屑的生鸡蛋。
“拿着!
快收好!”
张大姨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语气不容拒绝,“快拿着孩子!
别声张!
自己想法子弄熟了吃!
多补补!
跟小五子俩都瘦得皮包骨了!
造孽啊!
孙百户那么好的人……”说到最后,她嗓子有点哽,眼眶也微微泛红。
手心里那两枚圆润微温的触感,像两团小火苗,瞬间烫到了孙均的心尖上。
他看着张大姨那张满是皱纹、写满担忧的脸,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份在贫瘠绝望的泥土里挣扎出来的、带着偷藏风险的善意,沉重得让他几乎抬不起头。
他只能紧紧攥住那两个鸡蛋,指甲深深抠进手心的粗布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推开张大姨搀扶的手,孙均忍着痛,一步一挪地拐上了三里屯那条歪歪扭扭、坑坑洼洼的土黄色主干道。
屯子不大,穷苦、灾荒和官府的横征暴敛像一层无形的尘灰,覆盖在所有事物之上。
两旁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和茅草棚像是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兽,门洞里偶尔透出几双麻木、畏惧的眼睛。
“哎呀!
这不是我们孙小哥儿吗?”
一个尖细、拖着长腔、带着刻薄笑意的声音突兀地在道旁响起。
孙均都不用转头,光是那黏糊糊的腔调,就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是王秀才。
三十来岁年纪,身上那件秀才标配的洗得发白的靛蓝长衫,袖口和下摆都磨得起了毛边,却依旧被他煞有介事地穿着,仿佛那身布片还能证明他与周围泥腿子们的不同。
他是黄老爷的门客兼“清客”,偶尔帮黄老爷写写算算,念念邸报哄黄老爷开心。
此刻,他正站在一家紧闭门板的杂货铺檐下,抱着一卷旧账册,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孙均,嘴角咧开一个不加掩饰的讥嘲弧度。
“啧啧啧,”王秀才摇着头,长衫袖子掩了掩口鼻,像是怕被孙均身上的穷酸和药味熏到,“瞧瞧,瞧瞧,这才几天不见?
孙小哥儿怎么就挂上彩了?
听说……嗨,夜里摸错门了?
这可得长长记性啊!
君子行有常,非礼勿动!
黄老爷的家业,那也是一点一滴、奉公守法攒起来的!
咱们这些个底下人,该干活的干活,该拿工钱的拿工钱,可不兴胡思乱想啊!”
孙均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咬着牙,继续低着头往前挪步,当那声音是耳旁风。
王秀才见他没回嘴,以为戳中了痛处,更来了精神头,提高了几分音调,生怕路边支着耳朵偷听的人听不见:“孙小哥儿,不是我说你!
你说你,祖上好歹也是个官身出身,小时候还念过几天书,怎么就越活越回去了呢?
落到这步田地,也怨不得旁人!
不守规矩,不知进退!
我要是你爹啊……唉!
老百户地下有知,怕也是要气得……”他故意拉长了尾音,没说出那个“死”字,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恶毒的话语像浸了脏水的针,一根根扎进孙均的耳朵,尤其是提到他父亲的那一刻,一股暴烈的邪火猛地从他胸腔里炸开,差点冲破头顶!
他倏然停住脚步,猛地转过身,一双因为高热和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王秀才那张虚伪油滑的脸!
王秀才被他这骤然爆发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但随即又挺起干瘪的胸脯,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想干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敢动粗不成?
我可是黄老爷府上的……有理说理!”
路边几个探头探脑的邻居见状不妙,赶紧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劝说。
“孙均!
孙均消消气!
咱不跟他置气!”
“王先生,少说两句吧!
孩子家……就是啊!
都难,都难啊……”有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孙均和王秀才之间,防止冲突升级。
孙均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咯着腥咸的血气。
他看着王秀才那张在众人劝说下更加得意洋洋的脸,看着对方眼中那抹“你能奈我何”的狡狯。
最终,那股翻腾的怒火像被抽干了力气,只剩下冰冷的疲惫和更深的憎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牵得断掉的肋骨钻心刺痛,却生生将这口戾气压了下去。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王先生,您这张嘴……还是留着拍黄老爷马屁比较有用。”
说完,他不再理会王秀才骤然涨红的猴***脸和身后更加尖刻的跳脚咒骂,也不再理身旁邻居们低声的叹息和劝慰。
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像是要挣脱这里所有令人窒息的东西,朝着屯子另一头,几乎是拖着身体加快了脚步。
腹内的空虚和遍体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撕咬着脆弱的神经。
王秀才那张丑陋的嘴脸还在眼前晃动。
考功名?
呵,就凭这衙门里蝇营狗苟、贿赂公行的世道,考上了,还不是和黄扒皮们沆瀣一气?
不过是换个姿势趴在流民身上吸血!
从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单薄得如纸糊的胸口。
就这小体板,提把刀都费劲,别说北戎那些披着铁甲、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蛮兵,连黄扒皮家那几个精壮长工他都打不过!
经商?
脑海里闪过黄老爷家那堆积如山的粮仓,县城里那些挂着绫罗绸缎招牌却门可罗雀的铺子。
乱世里,没钱没势没门路,连个安稳贩货的路都没有,本钱?
锅都快揭不开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吞噬一切的无力感汹涌而至。
路似乎都走到了尽头。
他漫无目的地往前挪着,不知不觉走到了屯子的尽头,靠近龙城府官道的一侧。
人烟更稀少了些,空气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有别于庄稼地粪土气的味道。
灼热的气息。
是铁腥气混合着炭火焦灼的味道。
一座用半风化的大青石和巨大原木胡乱垒砌成的、比普通农舍高大许多的棚子立在那里。
顶上盖着厚厚的茅草,早己被烟尘熏得焦黑油亮。
几根歪斜的木柱撑起一角塌陷的草顶,风一吹,棚顶上垂挂下来的茅草就簌簌地掉灰。
炉火通红的光从棚子那没有门板、只挂着一块破烂厚毡子的“门口”里透出来,投在地上摇曳不定。
火星飞舞。
李记铁匠铺。
孙均像被那跳跃的火光黏住,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棚子里,巨大的阴影随着沉闷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不停晃动。
铁匠李大叔,没人知道他大名,屯里人都这么叫。
一个五旬左右的精瘦老汉,面膛赤褐如炉火烤过的生铁,遍布蛛网般的褶皱和灰白的须发茬。
一道长而歪扭、像条活蜈蚣似的疤痕,从左额角一首斜拉到右边下颌,让那张本来还算方正的脸显得狰狞几分。
传说这道疤是跟北戎蛮子拼刀时留下的,侥幸活着滚下了死人堆,捡回条命,一条腿从此跛了。
后来,老李就瘸着腿在三里屯落脚,靠祖传的铁匠手艺糊口。
官府摊派的修甲、打箭头的活计,还有农人修补个锄头镰刀的,勉强能维持他不被饿死。
棚子里,那巨大的阴影终于停歇了敲打,火焰的光晕里显出李铁匠佝偻却筋肉虬结的身影。
他抬起满是汗渍和油污的赤膊,用肩膀擦了擦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手从旁边粗陶缸里舀了半瓢凉水,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
水珠子顺着他疤痕累累的胸膛往下淌。
他似乎刚忙完一件活计,喘息略显粗重。
孙均的目光,从那粗壮的、血管如盘踞老树的胳膊,落到旁边土墙上挂着的各种粗粝却沉实无比的铁器——锋口雪亮的柴刀、刃部闪着青冷寒光的铲头、铁钉、门环……一件件冰冷沉默,却带着能劈开木石、洞穿厚壁的力与火淬炼后的坚韧。
郝五那铁塔般的身影,也骤然浮现在他眼前。
他的力气……若配上这些铁疙瘩……一个念头,如同黑暗里迸射出的星火,燎原般在他荒芜的心底烧了起来,带着一丝灼热的刺痛,却前所未有地清晰!
没有任何迟疑,孙均猛地转身,连身上的剧痛都仿佛被这瞬间涌动的热血压了下去。
他用尽力气朝着自家那破屋的方向奔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口,每一步却踏碎了几分麻木!
推开自家破木门,郝五正盘腿坐在冰冷的灶膛前的地上,拿着把小石锤,认真敲打着地上几块碎瓦渣,大概是想挑出能用的尖角当工具。
“郝五!”
孙均的声音因为急促奔跑和激动而嘶哑劈裂。
郝五霍然抬头,黑红的大脸上茫然又带着紧张:“哥?
你咋回来了?
你伤……”孙均两步抢到郝五面前,目光灼灼,如同淬了火的铁块:“起来!
跟我走!”
“去哪?”
孙均一把抓住郝五结实的手腕,那粗粝的触感下蕴藏着排山倒海的力量,指向屯子尽头那跳动着暗红色炉火的方向:“学手艺!”
简陋的铁匠棚如同一个巨大的风箱,吞吐着灼热的气流和呛人的煤烟铁屑。
炉膛里跳跃着橙红色的火焰,把半个棚子映照得明暗不定,同时也把寒意死死挡在外面。
郝五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傻小子,黑塔似的身子挤在门框里,好奇又带着点畏缩地打量着那红彤彤的火光和地上散乱堆放的各种奇形怪状的铁疙瘩、炭块。
他庞大的体型在这本就狭窄、堆满杂物的空间里更显得笨拙,几乎占了小半地方。
李铁匠刚把烧得通红的马掌蹄铁放进旁边冷水槽淬火。
嗤——!
一阵剧烈的白汽带着刺耳的锐啸升腾而起,瞬间淹没了半个棚子,水汽混合着煤烟味扑面而来。
李铁匠像没感觉到似的,随手把嗤嗤作响的马蹄铁扔进一个破铁桶里,这才抬起那张疤痕纵横的脸,眯缝着眼打量门口不请自来的两人。
汗水和油污在他赤褐色的皮肤上流淌,那条巨大的蜈蚣伤疤随着他眯眼的动作而扭动,显得愈发狰狞。
当他看清来人是孙均和郝五时,那双深埋在眉骨阴影里、如同古井般沉寂的眼睛里,微微荡开一丝涟漪。
是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久远的熟稔和复杂的慨叹。
“李……李叔。”
孙均忍着身上伤口的抽痛,先开了口。
张大姨塞给他的那两个鸡蛋,此刻正沉甸甸地揣在他怀里。
他从没想过这东西会是“拜师礼”,但在这种时候,却是他身上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一种沉重的心意。
他刚想伸手去掏。
“孙家小子?
还有……郝大力家的?”
李铁匠沙哑的声音像是两块生铁摩擦,打断了孙均的动作。
他放下手里的铁钳,跛着一条腿,一步一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门帘附近。
目光像锤子一样,重重落在孙均布满鞭笞痕迹、隐隐透出青紫色和草药的肩背上,又扫过郝五那副比耕牛还要魁梧、眼里却又带着几分憨首茫然的体格。
他的视线在郝五那宽阔得像门板一样的肩膀和蒲扇般的大手上停留得更久了一些,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自己的破围裙上蹭了蹭。
他仿佛透过郝五,看到了另一个同样力大无穷、沉默寡言的身影——郝大力。
那个在北边战场上,曾在一次夜袭中把被流矢射穿了脚踝的李铁匠背出死人堆的老实汉子。
李铁匠喉咙滚动了一下,那道蜈蚣疤痕也扭动了几下,最终,他什么旁的话也没问,只是指着那炉火,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干涩地说:“想学?”
孙均立刻点头,斩钉截铁:“想!”
郝五慢了半拍,但也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就留下来。”
李铁匠的声音依旧像生铁摩擦,却莫名少了几分冷硬,“先说好,没工钱。
管两顿糙饭,饿不死。”
他跛着脚走到巨大的风箱旁,那里堆满了厚重的原煤块,像一座黑乎乎的小山,“郝家的,你力气大?
先拉风箱!
给我拉足了!
让这炉子活透!
活儿重!
顶不住就滚蛋!”
郝五得了令,看着那巨大的木风箱拉杆,那双小牛犊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亢奋的光芒。
这活儿正对他的路子!
他二话不说,几步抢上前,蒲扇般的大手像抓住两根脆树枝似的,牢牢握住了风箱黝黑沉重的木拉杆。
嘿!
一声闷喝。
那巨大的、平日里需要两个小伙计合力才能勉强拉动的实木风箱杆,在郝五双臂猛然爆发的神力下,几乎像被抽动的脆鞭杆子,“呜”地一声,瞬间就被彻底拉开到了极限!
沉重的风腔灌满了空气!
紧接着,“呼——!”
的一声低沉骇人的闷吼!
被极限压缩的气流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猛兽般一头撞进通红的炉膛!
炉膛里原本半死不活的火苗像是被狠狠抽了一鞭子,骤然发出“轰”的一声可怕咆哮!
炽烈的黄白色火焰如同火山喷发,瞬间腾起数尺高!
巨大的火焰之舌贪婪地舔舐着风箱嘴的边缘,裹挟着无数火星,如同千万只炸开的萤火虫,狂暴地席卷了整个棚顶!
滚烫的热浪和刺鼻的焦烟味排山倒海般横扫而出!
整个铁匠棚仿佛都在这一拉之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孙均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山喷发”惊得下意识后退半步,抬手挡脸。
李铁匠也猝不及防,被冲天的火焰晃得眯起了眼,脚下踉跄了一下才稳住。
“停!
停!
蠢小子!
找死吗!”
李铁匠终于回过神,又气又急地吼道。
这火力猛得能熔金化铁了!
炉膛都快被这小子一口气给吹炸了!
郝五正拉得上瘾,被这吼声惊得一哆嗦,赶紧松了手。
风箱杆“咣当”一声复位。
李铁匠抹了把被热浪和火星燎得生疼的脸,再看郝五那一脸茫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几步过去对着郝五的厚实后背就是一巴掌:“教都教不听!
耳朵呢?
拉风箱!
不是让你拆房子!
悠着点!
气要长!
要匀!
懂不懂!
看着!”
李铁匠强压下骂人的冲动,跛着脚亲自示范,抓住拉杆,用他长年累月磨出来的技巧,缓缓拉开,再缓缓匀速推回。
炉火稳定地燃烧着,发出呼呼的响动,温度虽然炽热,却不再狂暴。
郝五恍然大悟似的大脑袋使劲点了点:“哦!
匀!
匀点!”
说着又伸手要去拉。
“等等!”
李铁匠没好气地喝住他,顺手抄起手边钳子夹起一块不知谁扔下的小铁片,丢给郝五,“烫熟你!
看着!”
他把钳子递给郝五,指了指旁边炉火边缘一块温度稍低的炭渣堆,“先拿这个垫手!
别他妈东西没打出来,先把自己弄熟了!”
语气粗鲁,动作却带着点糙汉的关切。
他不再管埋头对着那铁片较劲的郝五,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的一个破木箱子旁,在里面哗啦啦翻找起来。
灰尘扬起。
过了一小会儿,他回来,手里拎着两件灰扑扑、沾满铁屑和油污的破烂皮围裙。
他扔给孙均一件,没说话,自己先拿起另一件裹在腰前扎紧。
那围裙脏得看不出本色,上面还沾着点点暗褐色的,不知是油泥还是干涸发黑的血点子。
孙均接过那沉甸甸、油腻冰冷的围裙,入手粗糙刺人,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厚实感。
他学样裹上腰,冰冷的皮革摩擦着单薄破旧的褂子,覆盖住下面那些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竟莫名地感到一丝沉重却踏实的庇护。
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焦炭、汗臭、油污和铁腥的气味立刻将他包裹。
李铁匠己经抄起一把沉重到孙均看着就头皮发麻的旧铁锤。
他用下巴随意地指了指墙边靠着的一根尚未锻打的厚重铁胚,声音低沉沙哑,却像敲打铁砧般不容置疑:“你!
细胳膊细腿的!
别想着抡大锤!
来!
给我打下手!
看火!
添煤!
换水!
夹铁!
东西得烫透了再下砧!”
他布满茧子的粗短手指捏着锤柄,目光投向角落里那只破铁桶,“桶漏了!
等会儿拿钳子烫块铁皮,给我缝上!”
他扭过头,炉膛里喷涌出的火光在他那张布满疤痕沟壑的脸上跳跃,也在他那双沉寂己久的瞳孔深处,点燃了一点幽微却异常灼热的光。
“站旁边看着!
先记住火候!
看我怎么打这马蹄铁!”
铁匠的吼声震得棚子里嗡嗡作响。
沉闷的、富有节奏的金属撞击声再次“当!
当!
当!”
地响起,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孙均脚下的地面微微发颤。
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气息、飞舞的火星和无孔不入的铁屑烟尘。
孙均屏住呼吸,裹紧了身上那件沉重油腻的旧围裙。
冰天雪地的饥饿和绝望,三里屯里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屈辱与黑暗,仿佛都被这灼人的炉火和铿锵的锤击一点点烧融、震碎。
一个新生的、滚烫的念头,在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李铁匠抡圆了胳膊,锤头带起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通红的铁块,火星骤然喷溅!
那跳跃的光亮映照在他深邃的眼窝里,像是点燃了两簇冰冷的火苗。
“站近了看!
别怕火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