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灰烬中的针
我跪在雪地里,用冻裂的手扒拉着煤灰。
老马头说,只要在天亮前清理完“炉渣”,就能保住这条命。
可我的指甲缝里全是黑色的粉末,混着不知是谁的骨头渣,一用力就往下掉渣。
“动作快点!”
日本兵的皮靴踹在我腰上,疼得我像虾米一样蜷起来。
炉渣烫得能烙熟鸡蛋,我却不敢松手——昨天那个拒绝注射药剂的老人,此刻或许就混在这些灰烬里。
突然,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趁日本兵转身的瞬间,把它攥进手心。
是枚锈迹斑斑的铜针,针尖弯成了钩,像极了娘纳鞋底用的顶针。
可劳工营里谁会有这种东西?
“李阳!”
老马头的声音从灰堆另一头传来,他正把一捧煤灰往我这边踢,“这边有‘硬货’!”
我爬过去,看见灰堆里埋着半截烧焦的日记本。
纸页己经蜷曲发黑,但还能辨认出几行铅笔字:“昭和十八年,第七栋楼开始‘跳蚤炸弹’实验……跳蚤炸弹?”
我低声问。
老马头猛地捂住我的嘴,他的掌心全是老茧,带着煤烟和血腥气。
“别出声!”
他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叫,“那是拿活人喂跳蚤,再把带菌的跳蚤装炸弹里……”远处传来卡车引擎声。
我们立刻把日记本踩进灰里,继续用铁锹翻找。
三个日本兵押着一群“原木”走向焚尸炉,其中一个男孩和我差不多大,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布娃娃。
娃娃的一条胳膊掉了,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极了实验室铁笼里那些动物的内脏。
男孩突然挣脱日本兵的手,朝焚尸炉跑去。
“哥哥!
我要哥哥!”
他的声音像被撕裂的绸子。
日本兵的枪响了。
男孩扑倒在雪地里,布娃娃滚到我脚边。
我看见娃娃的眼睛是用黑纽扣做的,此刻正死死盯着我。
老马头拽着我的衣领把我拉起来,他的手抖得厉害:“走!
再看就没命了!”
回到劳工营时,天己经蒙蒙亮。
我把铜针和日记本残页藏在床板的裂缝里,用稻草盖住。
同铺的王大叔凑过来,他的腿在“冻伤实验”中被截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裤管:“小子,藏啥宝贝呢?”
我把铜针递给他。
王大叔的眼睛突然亮了——他捏着针在油灯下照了照,针尖反射出微弱的光:“这是‘抗联’的暗号针!
针尾有刻字!”
我凑近一看,果然,锈迹下刻着一个极小的“抗”字。
“当年我在东北军时见过,”王大叔压低声音,“这是地下组织的人用来传递情报的,把纸条卷成细卷塞进针孔里……”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
三个月前,他的妻子和女儿被“特别移送”的卡车拉走,从那以后,他就没再笑过。
“他们在找这个针。”
王大叔把针塞回我手里,“老马头不是普通的车把式,你得信他。”
深夜,我被冻醒了。
老马头蹲在床前,手里拿着半截烧焦的日记本:“这上面记着第七栋楼的实验室分布图,今晚得送出去。”
“怎么送?”
我摸出那枚铜针,针孔里果然藏着一张卷成细条的纸条。
“你跟我去送煤,”老马头的眼睛在黑暗里像两颗星星,“后门的狗洞能通到外面的树林,把这个交给穿黑棉袄的人。”
我想起白天那个抱着布娃娃的男孩,想起娘被烧死时伸出的手。
如果这枚针能让更多人活下去,就算被抓住,也值了。
“我去。”
我说。
板车再次停在灰砖楼后门时,月亮躲进了云层。
老马头假装给日本兵递烟,我趁机钻进狗洞。
泥土里全是碎玻璃和石子,划破了我的膝盖,血顺着小腿流进靴子里,又冷又黏。
树林里站着一个人影,黑棉袄在风里鼓荡。
我跑过去,把铜针和日记本残页递给他。
那人掀开兜帽,露出一张满是伤疤的脸——是白天被押去焚尸炉的那个白发老人!
“你没死?”
我惊得差点叫出声。
老人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牙:“他们烧的是‘替身’,老马头早就安排好了。”
他把一个油纸包塞给我,“拿着,这是给你的‘药’。”
我打开纸包,里面是几块奶糖,糖纸己经泛黄,但甜香像泉水一样涌进鼻子。
上一次吃糖,还是娘带我去奉天城里赶庙会的时候。
“快回去!”
老人推了我一把,“记住,活着,就是最大的反抗。”
我跑回狗洞,听见身后传来枪声。
老马头拽着我爬上板车,鞭子一甩,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回到劳工营,我把奶糖藏进床板缝。
王大叔己经睡着了,嘴角却带着笑,大概是梦见了他的女儿。
我摸着那枚铜针,针尖的“抗”字硌得手心发烫。
窗外,乌鸦又落在灰砖楼的尖顶上,这一次,它们的眼睛好像不再是空的了。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