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狱了,也重生了
*常宁花身后监狱的冰冷大铁门沉重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为她人生中最好的十年画上了一个沉闷的句号。
1987年,寒春。
常宁花出狱了,也重生了!
这一年她27岁,身上还穿着自己17岁时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身洗得发白、早己不合身的工人蓝外套。
监狱管教照例对她说了句“出去了就争取别再回头”后也扭头离开了。
常宁花人小小一个陷在监狱门前的沙泥地里。
雨水瓢泼,迅速打湿了常宁花多年齐耳的短发。
如同上一世的记忆一样。
她没有伞,也没有来接她给她打伞的人。
常宁花低头,佝偻住腰护住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灰色编织袋。
里面是这十年里仅有的几件衣物和一摞在狱中偷偷记录的笔记。
前世的记忆如同深藏在骨缝里的蛆虫,在她重生的灵魂里翻搅。
1977年的秋风卷着黄沙土掠过燕北县的泥路。
把供销社门前那张用大红纸写就的录取通知书榜单吹得猎猎作响。
17岁的常宁花踮着脚从攒动的人头里挤出来时,手里攥着的衣角己经被汗水浸得发皱。
“宁花!
考上了?”
隔壁王婶拎着刚从地里捡的三棒苞米冲她喊,眼里的热乎劲儿烫得常宁花鼻尖发酸。
她用力点头,心脏就像只雀跃的小蜜蜂。
年轻又快活,嗡嗡,嗡嗡,抖落着甜蜜的花蜜。
燕北县今年就两个考上首都大学的名额,她是其中一个。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飞得老远。
没等她跨进家门,院子里就传来弟弟常宁东咋咋呼呼地笑:“爸!
妈!
听韩志远说我姐肯定考上了!
以后人家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常宁花站在门槛上,望着屋檐下晒着的玉米串。
即使面对弟弟惯常的冷言冷语,她年轻的心里仍旧像揣了块暖融融的太阳。
可这暖意没焐热三分钟,就被父亲常老实沉得能滴出水的脸色浇灭了。
"进来。
"常老实蹲在炕沿边,旱烟袋在鞋底磕得邦邦响。
母亲李桂兰红着眼圈,手里的针线在给弟弟的布鞋底上戳出个歪歪扭扭的洞。
常宁花的心猛地往下沉。
“爸,妈,我考上了,通知书...书别念了。”
常老实闷声打断她,烟袋锅子在桌上重重一磕,“宁东在外面倒卖盘尼西林(那个年代统购统销的医疗用品,当时的价格比黄金还贵)和粮票布票,被人揭发了。
"常宁花的脸色一白,血瞬间凉透了。
“那...那咋办,赔点东西能行不?
...”17岁的常宁花那时候还天真地忧虑,家里就那么几亩地,如果是为了救弟弟,家里没钱让她读大学那可咋办。
"赔?
"李桂兰猛地抬起头,眼里的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人家要抓去劳改!
卫东才十西啊,这辈子就毁了!
"李桂兰一把扔掉鞋底子,猛地站起来她抓住常宁花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肉里,“宁花,你是姐姐,你得救弟弟啊!”
常宁花一愣,猛地抽回手,后退半步撞在门框上。
“妈……您说啥?”
“就说是你干的。”
常老实的声音里带着早就做好决定的固执。
"你是女娃,又是高中生,态度好点,最多判两年。
等你出来,爸妈供你接着读书。
宁东要是进去了,咱家就绝后了啊...""爸!
"常宁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首都大学!
是我熬了多少个通宵专门去县城求老师教我学习才考上的!
凭啥要我替他顶罪?
是他自己闯的祸……凭我是你爹!”
常老实猛地拍桌子,桌上的油灯晃得人影支离破碎,“养你这么大,丫头片子白养了?
这点牺牲都不肯为家里做?
你弟弟要是毁了,你读再多书有啥用?”
李桂兰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哭声像锯子似的一下一下割着常宁花的耳朵。
“花啊!
花!
妈求你了,就当积德了。
等宁东将来有出息了,肯定报答你。
你要是不答应,妈现在就撞死在你面前!”
李桂兰的话音刚落,院子里传来弟弟常宁东故意放大的咳嗽声。
他不自然的翘着二郎腿,在院子里嗑瓜子。
一颗接一颗,头一歪,一个瓜子皮皮落地。
有父母全权帮他出面劝姐姐,不需要他多说一个字。
可是母亲声嘶力竭的声音听到耳朵里到底还有点别扭。
让他没忍住咳嗽了起来。
顺着声音,常宁花双眼无神地望向门外。
那扇虚掩的房门像道生死线,门内是亲情织成的罗网陷阱,门外是她拼了命学习才抓住的些许光明。
三天后,公社派出所的人来带人时,常宁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安安静静地伸出手。
她看见母亲偷偷塞给民警的红布包,看见弟弟躲在门后露出的半张得意的脸。
还看见墙上那张被风吹落的、写着她名字的录取通知书,在泥地上被踩得面目全非。
警车鸣着笛驶离县城时,常宁花望着越来越远的土坯房。
突然想起小时候弟弟坐不住椅子不喜欢读书习字,母亲笑着说“女儿好静,儿子活泼”把家里仅有的西红柿递给了他。
从小那些虚假暖意此刻都变成了扎进肉里的刺,密密麻麻,疼得她连哭都发不出声音。
人在里面看着看守所的铁门关上时,常宁花突然想起来语文课本里的一句话。
她的人生,从十七岁这年的秋天起,被命运硬生生劈成了两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