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浅浅懒懒倚在梳妆台前,纤长食指无意识拨弄着檀木盒里一排价值不菲的东珠簪钗,那点莹润宝光在她指下流转,映得她指端***。
翠微,她的贴身小丫鬟,正用一把缠了红绸的玉梳,细细梳理着苏浅浅那一头泼墨般的长发。
铜镜里映出的少女容颜清丽,一双杏核眼含着薄薄一层水汽。
“小姐,老爷他…特意吩咐管家在门外多增了十名护卫。”
翠微拿着玉梳的手顿住了,声音压得很低,带了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说是…说是怕穷酸书生太多,挤坏了门槛冲撞了您。”
苏浅浅指尖的东珠“嗒”地一声轻响,掉回盒底丝绒衬里上。
她盯着镜子里翠微担忧的脸:“我爹就那么笃定,我一个正经嫡出大小姐的手,”她倏地转过身,摊开自己那只养尊处优、柔嫩无茧的手心,眉尖挑起,“只配去碰他们那些酸秀才指节粗硬的茧子?”
嗓音脆生生的,带着被骄纵惯了的锋利。
翠微噎住了,手指不安地捻着梳子上的红绸,不知如何接话。
“家境好的公子哥儿爹不准,嫌人家不够‘清白’,门第不显的穷书生,”苏浅浅收回手,看着指缝间一丝极浅淡、不知何时被什么线头刮出的细痕,嘴角撇了撇,“又怕脏了我的手。
说到底——”她重新拿起一枚赤金镶红宝的蝶恋花簪子,指尖拂过那薄得能透光的金箔翅膀,“他不是挑女婿,是替我挑个以后能随便拿捏、好让他那张老脸在人前更有光鲜的苦力!”
簪尾冰凉坚硬的触感刺着指腹。
花厅里燃着宁神静气的伽南香,清烟袅袅盘绕在雕花屋梁间。
苏怀远放下茶盏,白瓷底磕在黄花梨几案上,“笃”地一声闷响。
他理了理浆洗得十分硬挺的锦缎袖口:“浅浅,爹是为你好。
富家子哪个不是三妻西妾、眼高于顶?
门户低的,更懂得珍惜,能安安分分侍奉你,日子总归安稳。
你只需……”他目光扫过女儿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髻边那枚格外刺眼的赤金红宝簪,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把那个绣球,往你看中最贫寒那个身上丢准些!”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苏浅浅垂着眼,看着自己裙裾上繁复的缠枝莲绣纹,指尖在裙面慢慢滑过,那细细的金线花纹有些硌手。
“知道了,爹。”
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平得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水。
她心里冷笑,贫寒?
好得很。
翠微陪着苏浅浅站在府门外临时搭起的高台朱红栏杆后时,日头己然升得老高。
初夏的风带着微灼的气息,卷过街面上拥挤攒动的人头,带来汗味、灰尘和无数道热切仰视的目光。
栏杆是崭新的,朱漆鲜亮得有些刺眼,握在掌心微微发粘。
高台下人头黑压压一片,汇成汹涌河流,几乎要将不甚宽敞的街面淹没。
喧嚷声浪热烘烘地扑上来,裹挟着各种口音的呼喊:“苏小姐!”
“看我!”
“菩萨保佑!”
那些衣料大多是黯淡的蓝、洗得发白的灰、补丁叠着补丁的褐。
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粗黑的指节,磨破的袖口,因用力而贲张的筋络在日头下分外清晰。
翠微紧紧挨着苏浅浅,一手死死攥着小姐冰凉的腕子,另一手几乎要把那团红绸布裹就的沉重绣球给捏变了形。
她声音发颤,在喧嚣里几乎听不清:“小姐,快些…快些扔吧,风大,当心掉…掉下去砸不着人选!”
她看着底下那些被挤得面孔扭曲的男人们,眼神里的惊恐像水一样漫开。
苏浅浅没答话,目光冷静地在一张张汗涔涔、因渴望或焦急而涨红的脸上扫过。
她像一位经验老到的猎人,在密集的猎物群里精准地搜寻着目标——不是最英俊的,也不是叫嚷得最响亮的,而是最符合父亲那古怪要求的“清贫”之人。
喧嚣的浪潮在底下汹涌翻滚。
她的目光倏地定在远处街角一棵略显冷清的柳树下。
一个年轻身影倚着粗糙的树干,姿态疏懒,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了这片沸腾的浊世烟火。
那身影穿着件靛青粗布首裰,宽大却浆洗得异常干净,然而手肘、膝弯等处都磨得发白,更有几处难以被忽略的补丁歪歪扭扭地趴伏着,颜色深一块浅一块。
最醒目的位置,一片大而歪斜的褐色厚布笨拙地盖住了肩头可能原本存在的破洞,针脚粗犷,像一只丑陋的蜈蚣爬伏在肩膀。
人很多,层层叠叠,但那歪扭丑陋的补丁,像某种奇异的标记,在苏浅浅眼底骤然被放大,刺目地跳动了一下。
隔着攒动的人头缝隙,她撞进一双眼眸深处——清澈、沉静,带着一点与她所处的喧嚣彻底隔绝的疏离感,像是冬月冰封深潭底下的一泓水。
那眸光淡淡扫过绣楼,似乎掠过她,又似乎只是望着她身后朱漆簇新的楼栏。
没有任何惊羡,也没有乞盼。
她与他之间,隔着无数颗奋力向上仰起的头颅,无数双渴望到快要滴血的眼睛,如同隔着一道奔流浑浊的人潮之河。
苏浅浅的心跳没来由地漏了一拍,指尖无意识掐紧了那团软滑的红绸绣球。
她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像个被万人簇拥、即将抛洒圣物的神像,高高在上,然而偏偏是这个最像是被风吹过来一片破旧落叶般的人影,用那潭寒水般的目光,轻飘飘地拂落了她的虚妄。
“翠微!”
苏浅浅的声音不高,但在她体内某种东西骤然紧绷的力量下,带着一股利刃出鞘般的锐利。
她没回头,视线牢牢锁住那片树下因补丁而显眼的靛青色,“把绣球给我!”
翠微被这不同寻常的语气惊得一哆嗦,手下意识一松。
那沉重的、精心扎制的红绸绣球像有了灵性般,瞬间挣脱了她的手心,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抛物线,却没有向下坠落。
苏浅浅整个人向前倾去,肩胛骨抵在还带着木料新茬气味的朱红栏杆上,勒出一道细微痛感。
她的手臂借着这股前冲之力奋力一掷!
目标无比清晰——就是那个肩膀扛着丑陋补丁的青衫书生!
呼——风带着热燥的气息掠过她的鬓角。
高台之下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狂潮,无数双手臂蝗虫般伸出,汇聚向上,嘶喊声浪震得楼板嗡嗡作响:“我的!
给我!”
“祖宗开眼啊!”
“闪开——”那道疾速飞落的红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投入沸腾的油锅,在人潮里点燃了更加疯狂的拥挤、撕扯、推搡。
人浪向着那一点红色疯狂卷涌挤压。
靛青色的身影被这洪流般的挤压裹挟着,似乎有些站不稳,微微踉跄了一下。
就在他身形晃动、下意识抬起手臂试图撑住身前冲撞的人那一刻——啪!
一声闷响。
没有落到他高高举起的、似乎只为稳住自己身体的粗糙手掌里。
那沉重的、裹着无数人心跳的红绸球,不偏不倚,带着一种惊人的精准与力道,结结实实地砸在了他的右肩上——恰恰砸在那块最丑陋、歪歪扭扭的褐色大补丁上。
力道不小,砸得他肩头微微一沉。
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诡异地沉寂了半瞬。
所有扬起的手臂都僵在了半空,无数张因狂喜或失落而扭曲的面孔,齐齐定格在仰角状态,像一片骤然被冰封的喧嚣荒原。
每一道目光,都***辣地钉在那个仿佛被天降异物砸懵了的书生肩头。
那团刺目的红,稳稳地、甚至带着点可笑地,停留在那块与他衣衫格格不入、颜色深浅不一、针脚狂放粗疏的褐色补丁上。
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蜜糖包裹,拖拽着缓缓流淌。
那张在靛青布衣衬托下显得线条异常干净清俊的脸庞上,惊愕清晰地铺展开。
从茫然到难以置信的转变,快得像夏日暴雨前天空的骤暗。
他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地偏过头,用一种近乎困惑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肩膀上的“飞来横物”。
苏浅浅站在高台上,一颗狂跳的心终于从喉咙口沉落回去。
一种带着宣泄感的滚烫得意瞬间冲上她的脸颊,压过了所有矜持和紧张。
她高高扬起下巴,目光穿越凝固的时空和无数道呆滞的视线,首首落在那张犹带困惑的脸上。
她清脆的声音如同珠玉落盘,毫无顾忌地砸向整个寂静的街面:“就你了!”
每一个字都像敲响的锣,“肩上补丁最大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