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靠在走廊的玻璃门上,看着苏晚抱着那只白猫冲进诊疗室。
女人的动作很急切,浅灰色外套的下摆还在滴水,在光洁的地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缓慢地、不受控制地晕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助理发来的行程调整方案。
陆承宇点开,快速扫过屏幕上的文字,指尖在“取消明早九点会议”那一行停顿了半秒。
后视镜的维修预估时间是二十西小时,理论上不影响行程,但他鬼使神差地回复:“按方案一执行。”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诊疗室的门开了。
苏晚走出来,眼眶有点红,看见他时愣了一下,随即走上前。
“医生说它只是轻微骨裂,打了石膏,需要静养两周。”
她的声音还有点哑,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颤,“谢谢你送我们过来。”
陆承宇“嗯”了一声,视线越过她看向诊疗室里——护士正用蓝色的绷带缠绕猫的后腿,那团白色的毛球乖乖趴着,不像刚才在巷子里那样瑟缩。
“赔偿的事。”
他提醒道,拿出手机调出刚才拍的后视镜照片,“4S店的报价是三千八,我发你微信。”
苏晚的表情瞬间僵硬了,像是被这句话冻住。
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外套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现在可能没那么多现金。”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被走廊尽头的空调声吞没,“能不能分期付款?
我每个月还你一部分。”
陆承宇的眉峰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
分期付款?
这是他第一次在金钱交易里听到这个词。
在他的认知里,三千八属于“可即时支付”的范畴,就像买一杯咖啡,一个决策,一次确认,完成。
“你的收入不稳定?”
他问。
这不是打探,而是评估风险。
如果对方无力偿还,后续的追讨流程会占用他的时间成本,属于低效率行为。
苏晚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抵触:“不是不稳定,是最近需要用钱的地方有点多。”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某种决心,“我在附近开了家书店,叫‘晚风书店’,你可以去看看。
或者……我给你写张欠条?”
书店?
陆承宇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相关数据——星海市独立书店的平均存活周期是18个月,盈利模式单一,受线上电商冲击严重。
他最近看过一份报告,说这个行业的死亡率比初创公司还高。
“不用写欠条。”
他收回手机,“我下周会去取车,到时候联系你。”
苏晚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眼睛睁大了些,像受惊的鹿。
“你不怕我跑了吗?”
她问。
陆承宇看着她。
女人的头发还没干透,几缕碎发贴在额角,白衬衫的领口被雨水泡得有些皱,但那双眼睛很亮,干净得像洗过的天空。
他的数据库里,“欺诈风险”的评估参数通常包括微表情、语气波动、肢体语言,但此刻这些参数都失效了。
“你的书店在哪个位置?”
他反问。
苏晚报了个地址,就在科技园东侧的老巷子里。
离他的公司不到一公里。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陆承宇的语气听不出玩笑,苏晚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笑的时候,嘴角会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左边脸颊有个很小的梨涡。
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那我留个联系方式给你吧。”
苏晚拿出手机,“微信还是电话?”
“微信。”
陆承宇报出自己的号码,看着她低头添加好友。
女人的手指很纤细,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上有淡淡的薄茧——不像他接触过的那些女性,要么是精心护理的光滑,要么是敲击键盘留下的印记。
好友申请发送成功,陆承宇的手机屏幕亮起,显示“苏晚”两个字,头像是一片模糊的晚霞,色调很暖。
和他列表里那些用公司Logo或职业照当头像的联系人截然不同。
“我明天去书店找你?”
苏晚问,语气里带着试探。
“不用。”
陆承宇拒绝得很干脆,“我有空会联系你。”
他不习惯计划被打乱,尤其是被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变量”打乱。
苏晚的表情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掩饰过去,点了点头。
“那……我先带它回去了。”
她转身想进诊疗室,又停下脚步,“你的外套……”陆承宇这才注意到她手里还攥着那件浅灰色外套——是他刚才在车里递给她的,让她裹猫用的。
现在外套上沾了猫毛和泥土,还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
“扔了吧。”
他说。
一件备用外套而己,价值三百六十五块,不值得花时间清洗。
苏晚却把外套往怀里紧了紧,像捧着什么宝贝。
“我洗干净了还你。”
她很认真地说,“不能浪费。”
陆承宇看着她抱着外套走进诊疗室,背影很单薄,却透着一股执拗的劲。
他忽然想起林舟说过的话——“有些人的价值,不能用成本来衡量”。
当时他只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在却莫名地记住了。
取车的时候,雨己经小了很多。
陆承宇发动车子,没有首接回公寓,而是鬼使神差地开向了苏晚说的那条老巷子。
傍晚七点的老巷,和科技园的冷硬截然不同。
路灯是暖黄色的,挂在斑驳的砖墙上,像一颗颗熟透的橘子。
两侧的店铺亮着灯,餐馆的油烟味、杂货店的零食香、花店的玫瑰气息,混合成一种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他在巷口看到了“晚风书店”的招牌。
木质的牌匾,刻着清秀的字体,门口挂着两盏灯笼状的吊灯,暖光透过白色的灯罩洒出来,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映出两个模糊的光圈。
书店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
陆承宇停在对面的马路边,看着里面的景象——苏晚正蹲在窗边的小桌子旁,小心翼翼地把那只白猫放进一个铺着毛毯的纸箱里。
她的动作很轻,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
昏黄的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给她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手指划过书脊,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那扇木门之外。
陆承宇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停顿了很久。
他的大脑在快速计算——这个女人,负债(至少三千八),经营着一家可能随时倒闭的书店,同情心过剩(为了一只流浪猫冒雨奔跑),生活方式与他截然不同。
是典型的、应该被归类为“低效率社交”的对象。
可不知怎么,他看着那扇透出暖光的窗户,看着那个站在书架前的身影,心里某个一首紧绷的角落,忽然松动了一下。
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留下了清晰的触感。
手机再次震动,是林舟发来的消息:“数据模型改好了,明天给你演示?”
陆承宇回:“后天吧。”
发送完毕,他发动车子,汇入星海市晚高峰的车流。
后视镜里,“晚风书店”的灯光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拐角。
但那片暖黄的光,却像一个异常数据,顽固地留在了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