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湾幼儿园的会议室朝南,落地窗把七月的太阳一丝不漏地兜进来,光斑落在那张薄薄的 A4 合同上,像一口烧得正旺的锅,等着把以宁最后一点迟疑也煎成吱吱作响的油花。
陆老师坐在以宁对面,玫红色口红在灯下泛着冷兵器一样的光。
她的语速快得像一条被踩了尾巴的蛇:“……带薪寒暑假、子***先入学、三年后考编加分、年底绩效上浮30%……”每抛出一个词,她腕上的金镯就叮地碰一下玻璃桌面,声音清脆,却像断头台上的铡刀一次次落下——空刀,却足够让人汗毛倒竖。
以宁盯着合同第三条:“乙方须服从园方合理岗位调配,包含但不限于临时顶替缺勤保育员、完成大型活动布置、节假日亲子活动支援等。”
那行字在热浪里扭曲,忽然变成两个月前自己第一天实习时写下的工整签名——那时候她还用钢笔,笔锋天真又锋利,像要划破所有未知。
回忆像毒蘑菇,啪一声撑开伞,抖落满地孢粉。
她想起中三班班主任陈老师挺着八个月肚子,站在厕所门口指挥:“以宁,你去把便池刷一遍,我闻不了味儿。”
刷完便池,她又飞奔到小二班,帮哺乳期的李老师顶班。
那天她左手抱一个哭到吐奶的娃娃,右手给另一个擦***,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不停——是大班家长群,家长们刷屏:“以宁老师,毕业典礼到底几点开始?
孩子服装怎么还没通知?”
她喘着气回语音,一抬头,看见玻璃窗倒映出的自己:头发乱成鸟窝,T 恤前襟沾着可疑的黄色奶渍,活像被生活嚼过的口香糖,又黏又皱。
她想起端午亲子游园,她连夜剪了三百张彩色龙舟,左手食指被美工刀豁开一道口子,血滴在红纸上,像给龙舟点了睛。
第二天活动结束,陆老师拍着她肩膀:“年轻人恢复得快,创可贴就不发了,啊?”
那道疤至今还粉***嫩,像一条嘲笑她的虫。
她想起上周西,园长一句“傣族舞是亮点,你就辛苦多跳几遍”,她便在 38℃没有空调的音乐室彩排了整整八小时。
汗水顺着下巴砸在地板上,噼啪作响;脚踝肿成馒头,鞋跟一踩一个坑。
家长们在群里刷屏点赞:“以宁老师好仙!”
仙?
她当时只想把那条孔雀蓝的裙子撕成碎布条,再把自己塞进碎布里闷死算了。
回忆的酸水涌到喉咙,以宁听见自己胃里发出咕咚一声,像吞下一颗带刺的梅子。
陆老师还在加码:“……你知道今年多少硕士抢这个岗位吗?
王局侄女都递了简历。
要不是我力保——陆主任。”
以宁听见自己的声音劈开甜腻的空气,像一把钝刀划开塑料膜,带着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撕拉声。
“合同里写的‘合理岗位调配’,合理是谁定义的?
上个月我连加 21 天班,合理吗?
保育员张阿姨离职,让我一个实习生打电话面试新阿姨,合理吗?”
她每问一句,就往前倾一寸,像要把这两个月所有的淤青、扭伤、失声、凌晨两点的噩梦,一股脑拍到陆老师那张精致的脸上。
陆老师眯起眼,金镯子不晃了。
“以宁,”她慢慢把合同转了个方向,食指按在“违约金叁万元”那行,“你可想清楚,协议实习期结束七日内不签,算你主动放弃,档案里要留记录的——以后哪个公立园还敢要你?”
阳光在那一瞬间变得刺眼,像镁光灯打在以宁脸上,照出她惨白的脸色和睫毛下淡淡的青黑。
空气忽然变得很安静,静到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
远处操场传来孩子做早操的奶音:“两只老虎爱跳舞——”那是她编的操,她教的节拍,她录的镜面示范。
此刻却像一根细线,勒住她的脖子,逼她回忆起每个蹲起时膝盖发出的***、每个转圈后眼前炸开的金星。
陆老师乘胜追击,声音软下来,带着蜜糖里淬过的毒:“你爸妈下个月就退休了吧?
三万的违约金,你让他们拿养老金垫?”
以宁的指尖开始发抖。
那支黑色签字笔被推到她手边,塑料笔杆被阳光晒得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她忽然想起前天晚上,妈妈打电话小心翼翼地问她:“囡囡,你们单位说给不给你落户口?
你爸的老寒腿最近又犯了……”当时她站在阳台,脚下是万家灯火,头顶是一弯薄得像剪纸的月亮。
她想哭,却只挤出一句:“快了,妈,再等等。”
会议室的挂钟“嗒”地一声,指向 11:30——离下班还有半小时,离她人生可能的塌方,只剩一个签名的距离。
陆老师靠回椅背,玫红嘴唇翘成一个胜利的弧度。
以宁却忽然笑了,笑得眼角弯起,露出两个月来第一次不带疲惫的弧度。
“陆主任,”她轻声说,“您知道傣族舞里有个动作叫‘三道弯’吗?
身体要像水一样,一折、一拧、一展,才能淌过去。”
她捏起合同,当着陆老师的面,慢慢对折,再对折,首到把“星月湾幼儿园”六个字折进最里面,然后——啪。
合同被拍回桌面,像一记耳光。
“我不签。”
以宁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一声尖锐的惨叫。
阳光突然变得通透,无数尘埃在光束里跳舞,像一场无声的庆典。
她转身往门口走,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踩碎一个枷锁。
背后传来陆老师陡然拔高的嗓音:“以宁!
你会后悔的!
整个行业都会知道你——”以宁握住门把,回头,眼睛亮得吓人。
“那就让他们知道,”她轻轻说,“星月湾失去了一个,再也不会有的‘神’。”
门合上的瞬间,走廊的风呼地涌进来,吹散了她身上所有的汗味、奶渍、消毒水味。
远处,孩子们还在唱:“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那声音脆生生的,像春末第一颗炸裂的豌豆。
以宁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微疼,带着青草的腥。
她抬脚,向那片吵闹的、明亮的、不再属于她的操场走去——这一次,她终于可以只为自己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