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像一口烧红的锅,扣在整个幼儿园上空,连风都是黏稠的。
她手里攥着那只被汗水浸软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刚才没签字的合同、一支快没墨的钢笔,以及一张被折成西折的“天宁艺术学院研究生拟录取通知”复印件。
复印件边缘起了毛,像被反复摩挲过的旧票根。
29路公交车刚刚开走,尾气卷着热浪扑到她小腿,像无形的火舌。
她站在站牌阴影里,忽然一阵恍惚:过去两个月,她就是坐着这辆车,每天七点从校门晃到底站,晚上六点再被这辆车吐回学校。
车厢里永远塞满韭菜包子味、孩子啼哭和手机外放的土味DJ,她被挤在扶手杆与人墙之间,像一枚被压皱的硬币。
可今天,这枚硬币第一次想从钱夹里跳出去,滚到铁轨另一侧——去天宁的动车票早己躺在她支付宝待付款里,票价 289.5 元,是她做家教二十个夜晚的报酬。
手机震动。
是陆老师:以宁,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下午西点前回来签字,逾期名额作废。
紧跟着一条语音,陆老师的声音透过扬声器都带着油光:“别犯轴,研究生学历能当饭吃?
星月湾可是钟楼区最好的幼儿园!
你爸妈刚打电话来,说替你高兴得快哭了……”以宁喉咙发紧。
她抬头看向马路对面——钟楼区少年宫的大楼外墙挂着巨幅红色横幅:“2018,最难就业年!
先签约,再择业!”
白底红字,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记忆忽然倒灌。
三个月前,考研复试结束的夜里,她蹲在出租屋厕所,一边用小板凳当桌子改论文,一边听隔壁情侣吵架摔碗。
两个月前,她凌晨西点在天宁艺术学院舞蹈房练傣族舞,脚趾磨破,血渗透舞鞋,木地板上一圈暗红。
一个月前,她接到拟录取电话,兴奋得在29路公交上哭了整五站,乘客以为她失恋。
而现在,手机里弹出妈妈刚发的短信:囡囡,你爸托人问了,研究生读出来也29了,女孩子家耽误不起。
星月湾的编制,多少人抢啊!
短信末尾还加了个玫瑰表情。
以宁攥着手机的手指骨节发白。
她想起父亲去年冬天在饭桌上说的话:“你考什么研?
隔壁老张家闺女幼师毕业,现在嫁了个公务员,彩礼二十万!”
母亲在旁边打圆场:“囡囡想读就读嘛,不过家里确实拿不出学费了……”然后话题转向弟弟的补课费。
热浪翻滚,柏油路远处的景象开始扭曲,像被无形的手拧成麻花。
以宁忽然笑了一下,笑得极轻,却带着苦味。
她想起自己为了攒学费,在舞蹈房接私活,教有钱人家的小孩跳芭蕾。
那些小孩穿着几千块的定制练功服,踩着她买不起的进口地胶,奶声奶气问她:“老师,你为什么指甲缝里总是有颜料呀?”
指甲缝?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右手食指第一道关节处,一道两厘米长的疤,是帮园所做环创时被美工刀划的;中指指甲盖劈了一半,是昨天搬实木椅子时被夹的;掌心还有淡淡的马克笔痕迹,洗不掉了,像一枚耻辱的印章。
这双手,曾经能在舞蹈房劈叉到180度,能在琴房弹完整首《水草舞》;现在,它们被消毒水泡得粗糙,被孩子的鼻涕和饭粒反复摩擦。
她忽然想起复试那天,天宁的导师问她:“如果录取和就业冲突,你选哪个?”
她当时斩钉截铁:“读研。”
导师笑了:“年轻真好,敢赌。”
“敢赌。”
以宁喃喃重复这两个字,抬头看向远处。
29路车又来了,车门哐当一声打开,像一张饥饿的嘴。
司机按着喇叭:“上不上?!”
她迈出一步。
脚尖刚碰到投币箱的金属边缘,手机又响了——这次是天宁研招办:以宁同学,请于本周五前完成入学确认,逾期视为放弃。
如有特殊情况,需提交书面说明。
短信后面附了一个网址链接,蓝色的小字,像一尾鱼,在热浪里游动。
以宁的脚悬在半空。
车厢里的人开始催促:“小姑娘,后面还有人!”
她看见车窗倒影里的自己:T 恤领口被汗水浸出地图般的盐渍,马尾乱得像刚被台风卷过,眼睛却亮得吓人——那是两个月来第一次,没有疲惫、没有讨好、没有“实习生”标签的亮度。
她收回脚。
车门“嘭”地合上,公交车喷着尾气开走,像一条甩尾逃生的泥鳅。
以宁站在原地,忽然深吸一口气。
她打开帆布包,取出那张拟录取通知复印件,最后一次抚平折痕。
然后转身,朝马路对面走去——那里,钟楼区最大的新华书店门口,贴着一张崭新的海报:“2019 考研冲刺班火热招生!”
海报右下角,天宁艺术学院的校徽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像一只倔强的眼睛。
她掏出手机,给陆老师回了最后一条消息:陆主任,谢谢厚爱。
我决定去天宁读研,星月湾的编制,留给更需要的人吧。
发完,干脆利落地拉黑号码。
做完这一切,以宁抬头。
阳光忽然变得通透,蝉鸣声里,她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跳动——那是 2018 年夏天,一个普通小镇女孩,对命运最清脆的叛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