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姬求。在二十岁之前,我的人生,是一章被精准谱写的雅乐。每一个音符,不多不少,每一个节拍,不疾不徐。
作为丰邑执政大夫姬玄的长子,我的“谱曲家”,是父亲,是宗族,是周天子制定的、那套名为“礼”的、至高无上的规则。我的人生轨迹清晰可见:晨起诵读《诗》《书》,午后研习射御之术,傍晚则要学习如何管理家族采邑的户籍与田亩。一切,都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能从父亲手中,平稳地接过那枚象征着权力的玉圭,成为这部巨大国家机器上,一枚合格的、光亮的、不多不少的齿轮。
至于婚姻,它更像是乐谱上的一个休止符,无声,却有着不容置喙的重要性。我将会迎娶一位女子,她或许姓嬴,或许姓姒,但绝不会是我自己挑选的。她的面容、品性、才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家族,能为我姬氏带来多大的裨益。
我接受,并认可这样的人生。因为在丰邑,在整个大周的疆域之内,所有贵胄子弟,皆是如此。个人情感,在这种宏大的家族与邦国叙事之下,轻如鸿毛,不值一提。
我以为,我的一生,便会循着这首庄严却略显沉闷的雅乐,演奏至终章。
直到那年暮春。
那是一个寻常的祭河之日。为了祈求渭水平安,风调雨顺,城中所有稍有地位的贵族,都要依礼,在渭水两岸,设立祭坛,供奉神明。我姬氏一族,在河之南岸。而河之北岸,则是与我姬氏,为了土地和城邦主导权,明争暗斗了整整三代的姜氏一族的祭祀区域。
我们隔河相望,界限分明,一如我们之间那道名为“世仇”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仪式冗长而庄严。父亲作为主祭,正念诵着佶屈聱牙的祝祷词。我作为长子,随侍在侧,身着繁复的玄端祭服,腰佩玉环,手持笏板,每一个站姿,每一个垂眸,都必须像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
就在百无聊赖之际,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动了河对岸的柳枝。我的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越过了那条浑浊的渭水,投向了那个我本不该注视的地方。
然后,我看见了她。
就在那片烟波浩渺的河洲之上,就在那片青翠欲滴的荇菜之间,一个身着素白祭服的女子,正安静地俯下身。她的动作轻盈而专注,素手在水中左右拨动,采撷着最新鲜的荇菜,准备用作祭品。几只水鸟雎鸠在不远处的水面上追逐鸣叫,发出“关关”之声,清脆悦耳。
那一刻,仿佛天地间所有的声音,父亲的祷词,乐师的钟磬,渭水的波涛,都瞬间消失了。我的世界,只剩下那一个画面。她微微侧过的脸庞,专注而宁静的神情,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晕。
我的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力量狠狠击中。它不再遵循礼乐的节拍,而是疯狂地、毫无章法地跳动起来。
一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清晰,狂妄,且不容置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就是她了。这位美好的女子,才是我姬求,命中注定的、最好的伴侣。
这个念头,就是我人生的“失衡奇点”。
它像一颗烧红的烙铁,悍然地、不讲道理地,烫穿了我那张由礼法和责任织成的、完美的人生图纸。
仪式何时结束,我已全然不知。我像一个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机械地跟着父亲,完成了所有的跪拜和献祭。我的眼睛,却再也无法从河对岸挪开。
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她是姜氏的人。
姬、姜两家,积怨之深,足以让渭水倒流。向姜氏提亲,无异于将我姬氏的脸面,放在地上任其踩踏,只会被她那位以强硬著称的父亲,当成是一种蓄意的、最大的羞辱。
可理智的铜墙铁壁,在那个念头面前,竟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回到府中,我第一次,失眠了。
我的人生,那首我烂熟于心的、庄严的雅乐,被一道不请自来的、充满魔力的旋律,彻底打乱了。
我的音符,我的节拍,我的人生,从那一天起,彻底崩盘了。
而这一切,只因我在河边,多看了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