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青路面在刺耳的轮胎摩擦声中扭曲、融化,像一幅被泼了滚烫油彩的劣质油画。
巨大的撞击力将我狠狠掼在扭曲变形的金属牢笼里,世界在瞬间失声,
只剩下自己颅骨内沉闷的、擂鼓般的嗡鸣。痛感是迟钝的,像隔着厚厚的棉絮。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浓烈、腥甜的铁锈味,带着生命流逝时特有的温热粘稠,
霸道地钻进鼻腔,扼住喉咙。然后是视觉。视野边缘是泼墨般的黑暗,正中心勉强聚焦,
是扭曲的A柱和碎裂成蛛网的前挡风玻璃。阳光穿过那些狰狞的裂痕,
被切割成无数锋利的光片,刺得眼睛生疼。我费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
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右手边,
散落着那束精心挑选的蓝玫瑰。深邃、丝绒般的蓝色花瓣,
此刻正被一种更浓稠、更绝望的色彩浸染、吞噬。深红,像活物一样,沿着被压折的花茎,
顺着每一片花瓣的脉络,贪婪地向上攀爬、晕开。那红,如此新鲜,如此温热,
正源源不断地从我撕裂的衣袖下,也从……我视线颤抖地越过那束染血的蓝,看到了她。
黎悦。她安静地躺在扭曲的车门框边,离那束被血浸透的蓝玫瑰只有一步之遥。
长长的黑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路面,沾满了尘土和同样刺目的暗红。
她身上那条米白色的裙子,曾经像初绽的玉兰,此刻却成了承载死亡印记的画布,
大片大片地濡湿、沉重。她的脸侧向另一边,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只能看到那毫无血色的唇边,蜿蜒着一道已经半凝的血痕。
“黎……悦……”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只挤出一点破碎的气音。
巨大的、冰冷的恐惧像深海巨兽,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狠狠往下拖拽。
那窒息感比任何伤痛都来得凶猛。我想伸手,想触碰她,想确认那冰冷的温度是否只是错觉。
但身体像被无形的巨石死死压住,连动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绝望的浪潮灭顶而来,
视野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吞噬,意识沉入无边的冰冷深渊。……意识是被一片刺眼的白唤醒的。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干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秩序感,驱散了记忆里那浓重的血腥。
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块,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隙。模糊的白色天花板渐渐清晰,
然后是柔和的灯光。“式铭?”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压抑不住的关切。
我循声转动眼珠,视线还有些涣散。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微微倾着身。黎悦。
那张熟悉的脸庞清晰地映入眼帘,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污。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米白色的针织开衫衬得她温婉宁静。她的眼睛有些微红,像是哭过,
但此刻盛满了纯粹的、失而复得的惊喜,专注地凝视着我。“你醒了?”她声音有些发颤,
随即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明媚得足以驱散病房里所有的阴霾。她伸出手,
轻轻覆盖在我搁在被子外的手背上。那指尖带着真实的、属于活人的温热。我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水……”嘶哑的挤出这个字。“嗯!马上!”她立刻点头,
动作轻柔地松开我的手,起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就在这时,
病房角落传来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我这才注意到,窗边的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薛明,
我从小一起滚泥巴、穿开裆裤长大的兄弟。他猛地站起来,几步跨到床边,
那张总是带着点混不吝表情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眼神里翻涌着狂喜和后怕。“宫式铭!
你小子!真他娘的……吓死老子了!”他声音粗嘎,一拳砸在床沿上,力道不轻,
震得床架都晃了一下。他俯下身,凑得很近,上下打量我,
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个睁开眼的人是不是真的,“感觉怎么样?啊?!”黎悦端着水杯回来,
杯子里插着吸管,小心地递到我唇边:“慢点喝。”清凉的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
带来一丝活气。我贪婪地吸了几口,
视线在黎悦完好无损的脸庞和薛明激动得有些扭曲的表情间来回移动,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的庆幸感冲击着心脏,几乎盖过了身体的虚弱。
“我……”我清了清嗓子,声音依旧沙哑,“没事……黎悦……你……”薛明没等我说完,
猛地直起身,大手一挥:“醒了就好!我去叫医生!你等着!”他像一阵风似的刮出了病房,
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咚咚作响,显得格外急切。病房里只剩下我和黎悦。她重新坐下,
离我更近了些,几乎是坐在了床沿。她再次握住我的手,掌心柔软而温暖,
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别担心我,”她抢先开口,像是知道我要问什么,
语气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看,我好好的。倒是你,吓死人了。
被撞得那么狠……”她眼圈又红了,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后怕的哽咽,“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头疼不疼?身上痛不痛?”我摇摇头,贪婪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
每一个细节都那么真实而鲜活。那场惨烈车祸的画面碎片般闪过脑海,
与眼前安然无恙的她形成强烈的对比,撕裂般的痛楚再次袭来,
但很快被她掌心的温度熨帖下去。
一种混杂着失而复得的狂喜和莫名恐惧的疲惫感牢牢抓住了我。
“没事就好……我们都没事就好……”我低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场血腥的噩梦真的只是噩梦吗?薛明很快回来了,
后面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医生,手里拿着病历夹和一个小手电筒。
黎悦立刻站起身,把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退到薛明旁边,眼神紧紧追随着医生的一举一动。
医生走到床边,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专业而利落。他翻开我的眼皮,
用手电筒检查我的瞳孔反应。强光刺得我眯起眼。“医生,他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黎悦忍不住开口,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紧张和关切。医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一丝停顿。
手电筒的光束移开,他又拿起听诊器,冰凉的金属听头贴上我的胸膛,
专注地听着心跳和呼吸音。他像是完全没听到黎悦的问话,
目光只停留在我身上和手中的病历夹上,眉头微蹙,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薛明站在黎悦侧后方,目光沉沉地落在医生身上,又飞快地扫了一眼黎悦空着的身侧,
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病房里只剩下听诊器细微的摩擦声和我有些粗重的呼吸声。黎悦没有得到回应,
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困惑,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医生收起听诊器,
又检查了我头上包扎的纱布,按了按我的四肢关节,询问我能否活动手指脚趾。
我一一配合着。他这才直起身,合上病历夹,目光扫过薛明。“万幸。
”医生的声音平平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冷静,“主要是中度脑震荡,
伴随一些软组织挫伤和擦伤。颅脑CT显示没有颅内出血和明显骨折。算是捡回条命。
”薛明和黎悦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紧绷的线条都放松下来。“不过,
”医生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我脸上,“患者刚苏醒,脑震荡的后遗症会持续一段时间。
可能会有头晕、头痛、恶心、注意力不集中、情绪波动的情况。需要静养,
避免任何剧烈活动和情绪刺激。”他的视线落回薛明脸上,“家属多注意观察,有任何异常,
比如剧烈呕吐、意识模糊、肢体麻木,立刻通知护士站。”“明白明白,谢谢医生!
”薛明连忙应声,态度恭敬。医生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离开了病房。黎悦立刻回到床边,
重新握住我的手,脸上是彻底放心的笑容:“太好了,医生说没事了,好好休养就行。
”薛明则拖过刚才黎悦坐过的椅子,一屁股坐下,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摸出一个苹果,
又从抽屉里翻出一把小水果刀。刀刃刮过果皮的“沙沙”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你小子,
”薛明低着头削苹果,语气又恢复了惯常的那种混不吝,但仔细听,
里面还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命是真硬啊!那么大个车撞过来,骨头都没断一根,
就脑袋给震懵了。老天爷都嫌你烦,懒得收你。”他手腕灵活地转动着苹果,
长长的果皮垂落下来,“不过那司机……”他削苹果的动作顿了一下,极其细微,
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刀锋继续转动,他后半句话轻飘飘地,
像是被削掉的果皮一起落进了地上的垃圾桶,“……就没你这好运气了。
”“嘶——”一阵尖锐的疼痛毫无预兆地刺穿了我的太阳穴,
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了进去。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皱紧了眉头,眼前阵阵发黑。
黎悦温热的手立刻覆上我的额头,指腹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按压:“又头疼了?忍一忍,
医生说了会这样的……”那阵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我缓过劲,
目光落在薛明手上那个已经削好、露出光洁果肉的苹果上。他手腕一转,没有递给我,
反而极其自然地送到自己嘴边,“咔嚓”一声,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大口。“哎!
”我脱口而出,带着点刚苏醒的虚弱和不满,“你不是给我削的啊?
”薛明腮帮子鼓鼓地嚼着苹果,闻言翻了个白眼,含糊不清地说:“瞅你这活蹦乱跳的样儿,
屁事没有!想吃自己削!少爷我伺候不动了。”他几口就把那个大苹果啃下去大半,
果核随手扔进垃圾桶,拍拍手站起来,“行,看你也没啥大事了,还得在这儿躺几天。
我回去一趟,给你拿点换洗的衣裳和用的东西过来。你老实躺着,别瞎折腾。”他说完,
也不等我反应,风风火火地就朝门口走。“薛明!谢谢啊!”薛明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
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随意地挥了挥,算是回应,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和黎悦。刚才薛明带来的短暂喧嚣褪去,
一种奇异的安静弥漫开来。我靠在枕头上,目光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黎悦脸上。
她正低头帮我掖好被角,动作温柔细致。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看着看着,
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夹杂着一丝尖锐却抓不住的悲伤,
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像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她掖好被子,抬起头,
正对上我凝视的目光。她微微一怔,随即快步走回床边坐下,伸出手,
掌心再次贴上我的额头,指尖微凉。“怎么了?”她的声音带着真切的担忧,眉头轻蹙,
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我苍白困惑的脸,“一直看着我?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头还疼得厉害吗?”她的手指在我额角轻轻按压着,试图缓解那并不存在的痛楚。
她的触碰是真实的,她的担忧是真实的,她的存在……就在眼前。
可心底那片冰冷的空洞却在扩大。我压下那股莫名翻腾的情绪,努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声音有些干涩:“没事……就是……你……真的没事吧?”我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她的身体,
仿佛要穿透那件米白色的开衫,确认下面是否真的完好无损,
“当时……我明明看见你……”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再次闪过。
黎悦的手迅速下移,带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捂住了我的嘴。她的掌心柔软,
带着淡淡的、属于她的馨香,隔绝了我未出口的话语。她的眼神很坚定,甚至带着点嗔怪,
微微摇头。“别说那个字,不吉利。”她的声音压低,却异常清晰,
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你看,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她收回手,
转而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用力地紧了紧,“活生生的,一点事儿都没有。别胡思乱想,
医生都说了,你需要静养,情绪不能激动。”那坚定的眼神和掌心的力度像是有魔力,
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我看着她,试图从她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闪躲或伪装,
但那双眼睛清澈见底,只有纯粹的关切和温柔。也许……真的是车祸的冲击太大,
让我的记忆出现了可怕的偏差?那染血的蓝玫瑰和破碎的身影,只是脑震荡制造的恐怖幻觉?
我反握住她的手,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和触感,努力把那个可怕的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带着点自嘲:“嗯……大概是我……撞懵了。”三天后的上午,
阳光正好,透过住院部高大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都淡了些,多了一丝属于外面世界的、自由的气息。
出院手续办得很快。薛明像个人形自走行李架,脖子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背包,
左手提着一个装满了零碎物品的大号超市塑料袋,
右手还费力地拖着一个装着我替换下来的病号服和杂物的拉杆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