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在脸上,像个小小的、冰冷的鬼火。23:57。
数字沉默地跳了一下,变成23:58。还有两分钟。
这栋位于半山、奢华得像座小型宫殿的别墅,此刻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粘稠又缓慢。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香薰,是傅承聿喜欢的乌木沉香,沉甸甸的,
压得人胸口发闷。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像一场漫长又荒诞的梦。现在,
梦的终点线就在眼前,用冰冷的电子数字标记着。我蜷在客厅那张意大利定制沙发的一角,
巨大的空间吞噬了我,显得渺小又多余。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丝绒的沙发面,触感细腻冰凉。
茶几上放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里面那份签着我名字的婚前协议,
此刻就像一把悬了三年的钝刀,终于要落下来了。上面用最清晰的法律条文写着:为期三年,
到期自动解除,双方互不纠缠。三年,我扮演着一个完美的、沉默的傅太太。
出席该出席的场合,露出该露出的微笑,在他偶尔需要应付家族长辈时,
扮演一个温顺的花瓶。仅此而已。我的价值,就是在这份冰冷的合约里,
扮演一个名叫“江晚”的影子。心口的位置,某个地方,
似乎被这死寂和倒计时扯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不算疼,但空落落的,风直往里灌。
我用力吸了口气,那昂贵的乌木沉香钻入肺腑,却激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近总是这样,
莫名其妙的恶心感,像个甩不掉的幽灵。我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嘴,强行把那股翻涌压了下去。
23:59。滴答。滴答。墙壁上那座价值不菲的欧式挂钟,
秒针走动的声音在空旷里被无限放大,像敲在人的神经上。咔哒。
玄关处传来极轻微的电子锁开启声。精准得像经过无数次排练。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
漏跳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砸在胸腔壁上。门开了。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傅承聿回来了。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
刚从某个重要的、属于他那个世界的场合抽身。肩头似乎还沾着外面的一丝寒意。
他迈步进来,动作带着他一贯的、掌控一切的从容。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不是因为他。
而是因为他身后。一个纤瘦的身影紧跟着他踏进了玄关。一只银色的Rimowa行李箱,
轮子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却刺耳的滚动声。那声音,像指甲划过玻璃。
行李箱的主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
侧脸在玄关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温婉动人。那张脸……我曾在傅承聿书房深处,
一个从不让我碰的抽屉里,偶然瞥见过照片。苏晚晴。
他心口那颗从未摘下的、真正的朱砂痣。他整个少年和青年时代唯一的光。三年前,
据说因为一场激烈的争吵,她负气远走国外。而我,江晚,
这个眉眼间与她有几分神似的赝品,被傅承聿在一众备选者中挑中,
签下了那份为期三年的婚姻契约。原来如此。原来这三年,不过是为她的归国清场。
傅承聿的目光淡淡扫过客厅,掠过蜷缩在沙发上的我,没有任何停留,
像看一件早就该被清理出去的旧家具。他径直走到酒柜旁,倒了一杯威士忌,
冰块撞击杯壁的声音清脆又冷漠。他身后的苏晚晴,微微垂着头,带着一种我见犹怜的局促,
目光却飞快地扫视着这栋她即将成为女主人的房子,
带着不易察觉的打量和……一种理所当然的归属感。我的胃猛地又是一阵抽搐,
那股压下去的恶心感卷土重来,比刚才更凶猛。我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
用那点细微的疼痛逼自己挺直脊背。傅承聿抿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终于转向我,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我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尊严里。
“时间到了,江晚。”他晃了晃杯中琥珀色的液体,眼神毫无波澜,“合约到期。
收拾好你的东西,明天之前,离开这里。”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在宣布一件早已尘埃落定、不值一提的小事。仿佛这三年,
真的只是一场纯粹的商业合作,银货两讫,现在该散场了。空气仿佛凝固了。
苏晚晴的存在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我和他之间。那股恶心感再也压不住,猛地冲上喉咙。
我捂着嘴,仓促地从沙发上起身,几乎是踉跄着冲向客厅旁边的客用洗手间。
冰冷的瓷砖地面透过薄薄的拖鞋底传来寒意。“呕——”我趴在光洁的盥洗台上,
对着白色陶瓷面盆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一阵阵往上涌,烧灼着喉咙。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得像鬼,眼眶因为剧烈的呕吐泛着红,狼狈不堪。
门外没有任何脚步声靠近。没有询问,没有关心。只有一片死寂。
傅承聿大概正体贴地安抚他失而复得的月光,
无暇顾及我这个合约到期、正在狼狈呕吐的“前妻”。冷水泼在脸上,
刺骨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寒颤,也带来一丝虚假的清醒。我撑着盥洗台,
看着镜子里那个苍白失魂的女人,手指下意识地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
藏着一个刚刚被确认的秘密,一张薄薄的纸承载着另一个刚刚开始的生命。
一个……在合约结束的钟声敲响时,才被发现的意外。一个,他绝不会想要的“麻烦”。
我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影也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真讽刺啊。命运这个编剧,
大概觉得这场戏还不够狗血。我深吸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水珠,挺直腰背。
镜中人的眼神一点点冷硬起来。不能这样出去。不能让他们看到我的崩溃,我的狼狈。至少,
要保住最后一点体面。我拉开洗手间的门。傅承聿和苏晚晴已经不在客厅了。
隐约的说话声从二楼传来,是苏晚晴轻柔温软的嗓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
傅承聿低沉的回应模糊不清。心口那个空洞,好像被什么东西瞬间填满了,塞得生疼。
我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荒芜的平静。我走向楼梯旁那个小小的储物间,
里面放着我的行李箱——一个朴素得与这豪宅格格不入的旧箱子。三年前拖着它进来,
三年后,大概还是要拖着它离开。刚打开储物间的门,
一股熟悉的、淡淡的樟脑丸混合着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胃里那该死的翻搅感又来了!
比前两次更剧烈,更不容抗拒。“唔……” 我猛地捂住嘴,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
眼前阵阵发黑。不行!不能在这里!我跌跌撞撞地冲回客厅,想再次冲向洗手间。太急了,
膝盖狠狠地撞在客厅中央那张沉重的红木茶几角上。“哐当!”剧痛让我眼前一黑,
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扑倒。手肘下意识地撑向茶几面,却扫落了放在边沿的一个相框。
水晶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在寂静的客厅里炸开。相框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玻璃碎片飞溅开来,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我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痛楚。
但更刺眼的,是散落在碎玻璃中间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是少年时代的傅承聿。
穿着干净的校服衬衫,笑容明亮得晃眼,
带着一种我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毫无阴霾的纯粹快乐。他搂着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孩,
女孩靠在他怀里,仰着脸看他,笑容甜蜜又羞涩,眼里盛满了星光。是苏晚晴。
照片的背景是郁郁葱葱的校园,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们身上,
青春的气息几乎要溢出画面。照片的右下角,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给承聿,永远爱你。晴。
”永远爱你。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在我空荡荡的心口。
原来,这才是他心底最珍视的画面。原来,我这三年小心翼翼维持的“家”,
不过是一个笑话。这张照片,大概一直被他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而我这个所谓的妻子,
却从未被允许进入他真正的内心领地。甚至,连这张照片的存在都不知道。膝盖的剧痛,
手肘的擦伤,胃里的翻江倒海,都比不上此刻心脏被生生撕裂的痛楚。
原来……原来我连当个替身,都当得如此失败,如此不自量力。楼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怎么了?!” 傅承聿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在看到客厅的狼藉和我狼狈摔倒在地的样子时,那点不悦瞬间化作了冰冷的审视。
他快步走下来,目光先是被地上的碎玻璃和照片吸引,看到照片上相拥的两人时,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随即,那目光才落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厌恶?
仿佛在责怪我的笨拙毁坏了他珍贵的回忆。“你……” 他蹙着眉,刚开口。
我撑着想爬起来,膝盖却疼得使不上力,胃里那股翻腾再也压制不住。“呕——”这一次,
我再也忍不住,对着冰冷光洁的大理石地面,剧烈地呕吐起来。虽然只是些酸水,
但那份狼狈和屈辱,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在他和他白月光的注视下,
在他珍视的旧日回忆碎片旁。空气死寂。傅承聿的脚步停住了。他站在几步开外,
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最初的烦躁和审视慢慢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锐利的、洞悉一切般的探究。他的视线,像冰冷的探针,
从我因呕吐而弓起的背脊,滑到我苍白汗湿的侧脸,最后,
死死地钉在了我下意识护住小腹的那只手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我压抑的干呕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显得异常刺耳和难堪。苏晚晴也出现在楼梯口,
她捂着嘴,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她似乎想说什么,
但看了看傅承聿紧绷的侧脸,又识趣地闭上了嘴。傅承聿没有动。他就那么站着,
像一尊冰冷的雕塑。那目光里的探究越来越深,越来越沉,
最后凝聚成一种近乎恐怖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我呕得眼前发黑,浑身脱力,
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终于,那阵剧烈的翻腾稍稍平息。我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喉咙里全是苦涩的味道。傅承聿动了。他迈开长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
踏过地上的碎玻璃和水晶碎片,发出轻微的嘎吱声。那声音,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末梢上。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距离很近。
我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淡淡的威士忌酒气。这曾是我最迷恋的气息,
此刻却只让我感到窒息般的寒意。他没有看我狼狈的脸,也没有看我擦伤的手肘。
他那双骨节分明、曾被我无数次在心底描摹过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猛地抓住了我死死护在小腹上的手腕!“放开……” 我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颤抖。
他置若罔闻。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他强硬地将我的手从小腹上扯开,然后,
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意味,直接探向我宽松家居服的口袋!我浑身一僵,
血液似乎瞬间凝固了。他知道!他猜到了!口袋很浅。那张折叠起来的、薄薄的孕检单,
被他轻易地抽了出来。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站起身,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他垂着眼,修长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残忍,
慢条斯理地展开了那张纸。客厅里亮如白昼的水晶吊灯,将纸上的每一个字都照得清晰无比。
姓名:江晚。 诊断:宫内早孕,约6周。 超声提示:可见胎心搏动。每一个字,
都像淬了毒的针。傅承聿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空气都凝滞成冰,
久到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撞击肋骨的声音。然后,他抬起了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所有的风暴都平息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冻彻骨髓的寒意,
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的嘲讽。他看着我,
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其细微、却足以将我彻底打入地狱的弧度。“呵,” 一声轻嗤,
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江晚,你真是……永远学不会安分守己。
”他捏着那张承载着我刚刚萌芽的、卑微希望的单子,指尖微微用力。“打掉。” 两个字,
清晰,冰冷,毫无转圜余地,像法官宣判死刑。我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里。
那里没有惊讶,没有犹豫,只有一片被冒犯的、被算计的冰冷怒火。“什么?
”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说,打掉。”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更加森寒,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别妄想用一个孩子来绑住我。合约结束了,你该清楚自己的位置。
这种下作的手段,只会让我更恶心你。
”下作的手段……恶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鞭子,狠狠抽在我的心上。原来在他眼里,
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竟成了我处心积虑的筹码?成了我“下作”的证明?
一股滚烫的血液猛地冲上头顶,烧毁了我最后一丝理智和卑微的祈求。我撑着剧痛的膝盖,
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直直刺向他。“傅承聿!
”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拔高,带着破音,“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我想要这个孩子?想要用他来绑住你?!别自作多情了!这只是一个该死的意外!
一个我比你更痛恨的意外!”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指着他身后楼梯上脸色煞白的苏晚晴,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现在你的白月光回来了!
你的心肝宝贝回来了!我恭喜你们破镜重圆!我祝你们白头偕老!我江晚,现在就滚!
带着这个你不想要的‘孽种’,滚得远远的!绝不会脏了你们的眼!”吼完最后一句,
仿佛抽干了全身的力气。我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腾得更厉害,
膝盖的剧痛几乎让我站立不稳。傅承聿的脸色在我提到“孽种”两个字时,瞬间变得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