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自证其死暴雨像无数根钢针,扎在市立医院门诊楼的玻璃幕墙上。
我站在解剖中心的走廊尽头,后颈的碎发被空调风口吹得贴在皮肤上,
冰凉的触感像某种爬虫在蠕动。手里那份尸检报告的边缘已经被冷汗浸得发皱,
纸页间透出的福尔马林气息混着窗外的湿霉味,在鼻腔里酿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酸腐。
走廊顶灯的镇流器发出 “滋滋” 的低鸣,与玻璃上雨水砸出的 “噼啪” 声交织,
像是某种不祥的暗号在耳边盘旋。报告首页的彩色照片上,
死者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白大褂 —— 左胸口袋别着的钢笔帽反射出冷光,
那是我大学毕业时导师送的礼物,笔帽内侧刻着的 “默” 字被咖啡渍晕成了深褐色。
而照片里的 “我”,嘴角确实沾着半干的咖啡渍,
和今早九点十七分我在值班室打翻的那杯蓝山咖啡位置分毫不差。
我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当时咖啡泼洒的轨迹,先是漫过文件夹边缘,再顺着木纹晕开,
在桌面留下一道深褐色的溪流,就像此刻照片里 “我” 脖颈处若隐若现的深色痕迹。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落款处的签名。黑色水笔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
最后那个习惯性的勾锋锐利,像把微型手术刀 —— 这是我从医八年不变的签名习惯,
连笔迹鉴定科的老陈都曾笑说,这勾能当我的专属印章。有次科室聚餐,
他借着酒劲拿放大镜研究我的签名,说这勾里藏着三道细微的分叉,
是笔尖磨损形成的独特印记,现在这三道分叉正清清楚楚地印在报告上,像三只窥视的眼睛。
“林医生?” 实习生小陈的声音从走廊拐角飘过来,
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解剖工作的亢奋,“302 床的刘桂兰老太太,
家属签字确认解剖了。” 他的白大褂下摆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我盯着那污渍看了两秒,
突然想起照片里 “我” 的白大褂袖口,也有块形状相似的印记。我猛地转身,
后腰撞在金属文件柜上,发出哐当巨响。那份报告像烫手的烙铁,被我塞进抽屉最深层。
滑轨摩擦的刺耳声响里,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
咚咚声和走廊顶灯的电流杂音诡异重合。抽屉里还放着三年前那场火灾的尸检档案,
边角已经泛黄,此刻仿佛有股热气从档案袋里渗出来,带着焦糊的味道。“知道了。
” 我尽量让声音平稳,但指尖在颤抖 ——302 床的刘桂兰,
昨天下午还抓着我的白大褂袖口不放,她枯瘦的手指像鹰爪,指甲缝里嵌着灰黑色的污垢。
“他们在我枕头底下塞头发,” 老太太的眼珠浑浊却异常亢奋,
瞳孔深处似乎有光点在跳动,“黑的、白的,缠着红线,林医生你看……” 她说话时,
假牙在嘴里咯噔作响,涎水顺着嘴角往下淌,在我袖口留下黏腻的痕迹。
她当时掀开的病号服领口,确实有几道淡红色的勒痕,像被细麻绳勒过。
勒痕边缘还沾着几根纤维,泛着诡异的银光。可护士站的记录显示,
老太太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子女送来时就反复强调 “别信她的胡话”,
还塞给我一个厚厚的信封,被我推回去时,信封角刮过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解剖室的不锈钢门被推开时,一股混合着消毒水与福尔马林的寒气扑面而来,
像打开了陈年的冰窖。无影灯的光束像淬了冰的钢针,扎在手术台上盖着的白布上,
勾勒出底下人形的轮廓。白布边缘有块深色的污渍,形状像片枯叶,
让我想起刘桂兰床头柜上那盆枯萎的绿萝,叶子腐烂时也是这样的颜色。小陈已经穿戴整齐,
蓝色口罩上方的眼睛亮晶晶的:“老师,这老太太死因初步判断是坠楼,
但家属说她腿脚不利索,怎么可能爬上天台栏杆?” 他说话时,口罩随着呼吸起伏,
露出的鼻梁上有颗小小的黑痣,和三年前火灾中某个死者的痣位置惊人地相似。我没接话,
戴上双层手套的手指在微微发颤。手套外层的滑石粉蹭在白大褂上,
留下淡淡的白痕 —— 就像照片里 “我” 的白大褂袖口那样。
我突然想起今早穿衣服时,袖口确实沾到了什么粉末,当时没在意,现在想来,
那粉末的质感和滑石粉一模一样。掀开白布的瞬间,福尔马林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空气里炸开。刘桂兰的脸呈现出坠楼死亡特有的青紫色,
但那双已经浑浊的瞳孔里,似乎有层薄薄的白翳在缓慢蠕动。我盯着那双眼看了三秒,
后颈的汗毛突然根根竖起 —— 那白翳的形状,像极了某种昆虫的翅膀,纹路清晰可见,
甚至能看到翅脉的走向,和我小时候在乡下老宅墙角见过的飞蛾翅膀一模一样。“老师?
” 小陈的声音带着疑惑,他的手指指向老太太的手腕,那里有圈浅白色的印记,
像是长期戴着手链留下的。“准备解剖。” 我低头调试手术刀,
金属刀柄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到小臂,稍微压下了那股莫名的寒意。刀刃划开皮肤的瞬间,
组织液带着温热的腥气涌出来,小陈熟练地用吸引器清理。但当刀锋切入皮下脂肪层时,
我听见了 “咔” 的一声轻响,像是划到了什么硬物。那声音很轻,
却像锤子敲在我的耳膜上,震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镊子夹出来的东西让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 半张被血水浸透的便签纸,边缘参差不齐,
显然是被撕碎的。上面的字迹被血水晕开了大半,但 “别相信镜子” 这五个字,
分明是我的笔迹。尤其是 “镜” 字最后那一点,我总习惯用力顿一下,
形成一个小小的墨团,此刻正狰狞地趴在纸上,像颗凝固的血珠。
我突然想起昨晚整理火灾档案时,也写过一张类似的便签,
提醒自己明天要核对某个死者的牙齿记录,那张便签现在应该夹在档案册的第 37 页。
“这是……” 小陈的声音发颤,吸引器的嗡鸣突然变得格外刺耳,
像是无数只蝉在耳边嘶叫。他的手一抖,吸引器的吸管碰到了手术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惊得我猛地抬头,正好看见无影灯在他瞳孔里投下的光斑,那光斑扭曲着,像张咧开的嘴。
“缝合。” 我猛地合上解剖盘,金属器械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消毒水的味道里,
似乎凭空多了一丝头发烧焦的糊味。我盯着手术台上老太太的颈部,
那里的皮肤突然微微起伏,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呼吸。起伏的频率很慢,
和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完美同步,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倒计时。回到办公室时,
窗玻璃上的雨痕已经蜿蜒成了网状,像无数只爬动的虫。抽屉是开着的,
那份我的尸检报告平摊在桌面上,旁边多了张便签。同样是我的笔迹,同样的顿点墨团,
写着:“7 月 15 日,14 点 37 分,死于急性心脏衰竭。
” 纸张边缘有些发卷,像是被火烤过,边角泛着焦黑色。今天是 7 月 12 日,
距离我的 “死期” 还有三天。三天,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每分每秒都像在刀刃上行走。办公桌上的咖啡杯还放在原位,
杯壁上的指纹印和照片里 “我” 嘴角的咖啡渍完全吻合。我拿起杯子,
杯底残留的冷咖啡晃了晃,
映出我左眉骨的那块淡青色 —— 刚才在解剖室撞在文件柜上的,现在已经肿起来了。
皮肤下的血管隐隐作痛,像有虫子在里面钻。
和尸检报告里 “生前与人争执所致” 的描述,分毫不差。
我突然想起早上撞在文件柜上时,似乎看到柜门上贴着的值班表上,
我的名字被红笔圈了起来,旁边还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当时没看清,现在想来,
那符号像个倒过来的十字架。我冲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冷水泼在脸上时,
镜面蒙起一层白雾。擦开水雾的瞬间,我看见自己的瞳孔里映着卫生间顶灯的影子,
那盏灯正在有节奏地闪烁,明灭的频率和三年前老住院部那场大火的警灯一模一样。
当时我站在警戒线外,看着消防车的警灯在浓烟里明明灭灭,也是这样的节奏,
仿佛在为里面的死者默哀。镜子里的 “我” 突然笑了,嘴角咧开的弧度大得不正常,
露出的牙龈泛着青紫色。而现实中的我,正死死咬着嘴唇,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我抬手摸向嘴角,镜子里的 “我” 也做着同样的动作,只是他的指甲又尖又长,
泛着青黑色,像是很久没修剪过。“林默。”护士长张姐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猛地转身,撞在洗手台上。陶瓷台面的凉意透过薄薄的白大褂渗进来,冻得我脊椎发麻。
她倚在门框上,红指甲在白墙上来回刮着,留下几道淡红色的痕迹。
那颜色让我想起刘桂兰皮下的便签纸,也想起火灾现场墙壁上未烧尽的血迹。“王护士说,
昨晚看见你的白大褂在老住院部 14 楼晃。” 张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
“那地方不是早封了吗?” 她说话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
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什么东西,偶尔闪过一丝银光。14 楼。
这三个字像冰锥扎进太阳穴。三年前那场大火,
七个精神病人被锁在 14 楼的重症监护室,活活烧成了焦炭。消防报告说电路老化,
但我总记得那晚值夜班时,听见 14 楼传来过女人的尖叫,还有铁链拖地的声音。
那声音很清晰,顺着通风管道传下来,在值班室的寂静里格外刺耳,我当时以为是幻听,
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求救。“我昨晚在值班室整理火灾案的旧档案。
” 我的声音在发抖,“监控可以证明。” 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
想调取监控录像,却发现手机屏幕黑着,按了好几次电源键都没反应,像是没电了,
可早上出门时明明充满了电。张姐突然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沟壑,
藏在皱纹里的老年斑像干涸的血痂。“监控坏了,” 她说,“就像三年前那晚一样。
” 她的笑声很奇怪,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对了,老陈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说有份笔迹鉴定报告要给你看。”她转身离开时,白大褂下摆扫过门框,带起一阵风。
我看见她后颈的衣领里,露出半截暗红色的项链,吊坠形状像枚微型的解剖刀。
刀柄处刻着个模糊的数字,像是 “14”。解剖室的电话在这时响起,
尖锐的铃声刺破走廊的寂静。我跑过去接起,听筒里先是一阵电流杂音,像无数只虫子在爬。
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门把手上…… 有我的指甲……”那声音很像三年前死在 1403 病房的那个女病人。
她叫苏晴,入院诊断是严重的幻听,却总说有人在她的输液管里塞头发。火灾后,
她的尸体是我解剖的,喉咙里塞满了烧焦的黑发,那些头发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小的球,
像某种植物的种子。电梯在 14 楼停下时,门缝里渗进来的红光在地板上蜿蜒,
像未干的血迹。我按下开门键的手指在抖,金属按键上的凉意根本压不住掌心的汗。
汗水顺着指缝滴落在地,溅起细小的灰尘,那些灰尘在红光里飞舞,像无数只细小的飞蛾。
三年前被烟熏黑的墙壁还在掉灰,每走一步,脚下就发出 “咯吱” 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