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邪乎，豆大的雨点砸在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噼啪乱响，把外头霓虹招牌的光晕都晕染成一片模糊的、湿淋淋的色块。我捏着杯滚烫的美式，指腹被烫得发麻，那点热乎气儿却死活钻不进冻僵的骨头缝里。东京都这鬼地方，深秋的夜雨渗着股阴毒的寒气。委托方约的这个碰头点，偏僻得连导航都迟疑，只有这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像座孤零零的灯塔杵在街角。
眼皮沉得打架。白天那个棘手的跨国并购案耗干了我最后一点精神气，现在全靠这点咖啡因吊着。我仰头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勉强压下一阵翻涌的疲惫。
就在那口滚烫的咖啡滑到嗓子眼的瞬间——
“砰！”
不是惊雷。那声音更脆，更近，像是过年时小孩儿玩的那种最响的摔炮，就在耳边炸开。
我猛地一抖，手里的纸杯脱了手，温热的褐色液体泼了一身。衬衫前襟迅速洇开一大片深咖色污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疯狂地、失控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哗啦啦——！”
便利店巨大的玻璃门在我眼前碎成了千万片。不是被风吹的，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撞开的！几个黑影纠缠着，裹挟着外面冰冷的雨气和浓烈的铁锈味，翻滚着撞了进来。货架被撞得东倒西歪，薯片、饭团、饮料瓶子稀里哗啦滚落一地，花花绿绿铺满了地面。
混乱中，一个穿着黑色夹克、满脸是血的男人踉跄着退到我旁边，后背重重撞在收银台上，“哐当”一声巨响。他手里握着个乌沉沉的、反射着冷光的东西。
枪。
那是枪！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比意识更快。我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向下一缩，整个人扑倒在冰冷、黏滑、满是碎玻璃和饮料残渣的地面上。
“噗！”
几乎是同时，一股滚烫的、带着硝烟味的气流，擦着我的头皮上方狠狠犁了过去。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东西高速旋转撕裂空气带来的灼痛感。身后的饮料柜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玻璃门炸裂，里面的瓶瓶罐罐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五颜六色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碴子四处飞溅，甜腻的糖精味和刺鼻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
耳朵里嗡嗡作响，脸贴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碎玻璃硌着颧骨，尖锐的刺痛。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尘土和食物腐烂的气息，蛮横地往鼻腔里钻，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锥一样刺进脑海。卷入这种级别的火并，我这双眼睛看到的，足以让我死一百次。我能感觉到几道冰冷黏腻的视线扫过我的后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里，一只冰冷的手毫无征兆地扣住了我的后颈。
那触感，滑腻、坚硬、带着绝对的掌控力，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边缘却锐利得像刀片，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一股巨大的、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传来！
“呃！”
喉咙里被掐出一声短促的闷哼。我像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猫，整个人被那股力道硬生生地从湿滑肮脏的地面拽了起来。双脚离地，悬空了一瞬，随即重重落地，脚踝狠狠一崴，钻心的疼。
雨夜的冷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劈头盖脸地砸在我脸上。视线天旋地转，混乱的光影里，撞进一双眼睛。
很近，近得我能看清那深潭般的瞳孔边缘，一丝极淡的、近乎妖异的暗金色纹路。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像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海面，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很高。一身剪裁极佳的黑色西装，外面罩着件同色的长款大衣，肩线挺阔，衬得身形挺拔如刀。雨滴顺着他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短发滑落，沿着线条冷硬的下颌线滚下，滴在深色的大衣领口，洇开一点更深的痕迹。他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冷白，在这混乱血腥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危险。
“律师小姐，”他的声音响起来，不高，甚至算得上悦耳，低沉平缓，带着点奇特的韵律，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地穿透了耳膜的嗡鸣，精准地敲打在我的神经末梢上，像冰冷的金属刮擦过骨头，“看够了吗？”
我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冻住了，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喉咙发紧，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后颈上那冰冷的手指依旧扣得死紧，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我的骨头。
他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一种冰冷仪器的启动信号。扣在我后颈的手指骤然加力，拖着我，像拖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大步流星地走向停在便利店外雨幕中的一辆黑色轿车。
车门打开，里面是更浓的黑暗和皮革混合着某种冷冽木质的味道。我被粗暴地塞了进去，头撞在冰冷的车窗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车子猛地蹿了出去，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刺耳的声响。车窗外，便利店那片狼藉、闪烁的警灯、倒在雨水中的人影，都飞快地倒退、模糊，最终被无边的黑暗和连绵的雨幕吞噬。
车内死寂。只有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单调地左右刮动，发出“嚓…嚓…”的声音，规律得让人心头发毛。
“林晚。东京都大学法学博士，专攻国际商法与合规。上月刚回国，加入‘正清’律所，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给‘三合株式会社’做反洗钱合规审查？”
男人的声音在死寂的车厢里响起，精准地剖开我的职业履历。他说话时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着脸，下颌线条绷得极紧，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一股冷硬的质感。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乌沉沉的金属枪身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纯白色的方巾擦拭着枪管，动作优雅得如同在保养一件艺术品。
那白色的布料上，赫然沾着几点刺目的、暗红色的新鲜血渍，像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我死死盯着那几点猩红，胃里一阵剧烈地翻搅，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一路爬升。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三合那个案子，因为涉及敏感背景，律所内部都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详情！
“沈先生的情报，很准确。”我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冷冽的黑檀木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怎么也压不住的、新鲜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
“情报是生意的基础。”他终于擦完了枪，咔哒一声轻响，那柄杀器在他指间转了个利落的圈，黑洞洞的枪口猝不及防地抬了起来，稳稳地、不容置疑地点在了我的太阳穴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紧贴着皮肤，瞬间激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时间仿佛凝固了，血液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耳膜生疼。
“林律师，”沈戾的声音压得极低，缓慢地凿进我的神经，“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枪口又往前顶了顶，那坚硬的压迫感清晰地传来。
“做我的法律顾问，”他顿了顿，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古井，“或者，做今晚这场‘意外’的目击证人，永远留在这条路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固体。车窗外，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拍打。太阳穴上那一点冰冷的金属触感，几乎要烧穿我的皮肤。
“我……”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声音干哑得可怕。理智在尖叫，在疯狂地拉扯。拒绝？下一秒，子弹就会毫不留情地贯穿我的头颅，像打碎便利店那个饮料柜一样轻易。答应？踏入这个男人的黑色王国，与魔鬼签订契约？
后视镜里，映出他冰冷的侧脸，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掌控生死的漠然。
“我选第一个。”我用尽全身力气吐出这四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
枪口，缓缓地离开了我的太阳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