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封山的腊月里,七十多岁的锦绣蜷在土炕上,窗外的北风抽打着破败的窗棂,
发出声声凄厉的呜咽。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了,
她干枯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粗布被面上划着,仿佛在计算着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十四岁那年,
也是这样的风雪天,锦绣彼时还叫王招娣,抱着父亲的灵位跪在村口。
火光映着母亲灰败的脸:“妮儿,往后就剩咱娘俩了。”母亲的眼泪落在烧纸钱的火焰上,
发出滋啦的声响。母亲改嫁到小满河村那天,后爹李金福穿着崭新的青布衫来了。
他粗糙的手摸着招娣的头顶,
浑浊的眼睛像刷子似的在她刚抽条的身子上刮了一遍:“跟着你娘过门儿,以后,
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十七岁的后哥李栓柱从后面凑上来,笑嘻嘻地往她辫子上系红头绳,
手指头却顺着辫梢滑溜进她后衣领子里,冰得招娣一哆嗦,像被蛇信子舔过。
日子不咸不淡过了几年,锦绣出落成了小满河最好看的姑娘,母亲只是一味讨好那父子俩,
而他俩的目光里对锦绣的欲望和猥琐,她选择了视而不见。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个草台戏班。
村里人像滚水一样沸起来。锦绣借口打酱油溜出门时,李栓柱堵在院门口,
斜叼着烟卷:“爹在屋里盘算呢,开春让你嫁村长家福宝。”他凑近一步,
带着烟臭的吐息喷在她脸上,“傻子懂个啥?
到时候...还不是靠‘大人’帮着办正经事...”他挤眉弄眼,
油腻腻的目光粘在她起伏的胸前。戏台上的汽灯刺眼地亮着。锦绣躲到草垛后面,
心还在咚咚跳。锣鼓点儿敲得人心慌,直到那个穿月白箭衣、扎杏黄大带的生角登台。
灯影下,他勒着网子头,剑眉朗目,一个亮相便引来满堂喝彩。亮开嗓子,
唱的是吕布初见貂蝉的段子:“那一日在虎牢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兄弟论短长!
关云长挥刀猛似虎,张翼德挺枪蛟龙样…”隔着晃动的人头,
锦绣看见一张英气逼人又透着风流的脸,台步潇洒,眼神顾盼生辉。当唱到貂蝉时,
他眼波流转,仿佛真觑见了倾国倾城的美人,那份情意绵绵的劲头,
让锦绣冻僵的脚趾在破棉鞋里都蜷紧了。他那带钩子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草垛,刹那间,
锦绣觉得自己心窝子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七天后的黄昏,
锦绣在河边遇见卸了戏妆的云生。月色把河面冻得锃亮,他穿着家常的旧衣,
坐在树墩子上勒吊眉,露出光洁的额角和鬓角。“妹子很喜欢看戏?”他抬头,戏妆卸了,
眉眼间那股子风流劲儿没散,随手递来一块花生糖。锦绣把手藏到背后,
冻裂的口子有点疼:“你…你扮吕布真俊……”“班主说这地儿人少,戏热不起来。等开春,
打算奔南边去。”云生踩碎冰碴下的薄霜,声音清亮,“听大娘说…你家要办喜事了?
”冰锥子从头顶直插进脚底板。锦绣低头看自己露着棉絮的鞋尖:“我娘收了村长家的礼,
福宝是个傻子…”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眼圈红了,
“后爹和后哥…他爷俩…是没拿我们娘俩当人!”眼泪珠子滚出来,砸在地面雪上,
洇出几个小坑。云生猛地抓住她手腕,唱戏的手指长而有力,此刻滚烫:“跟我走!
天南海北,我带着你走!”那眼神又真又急,像戏里演的私奔戏码,“明晚三更,
河神庙后头老槐树下,我在那等你!”锦绣整夜蜷在冰冷的炕角。
薄薄的土坯墙挡不住隔壁的嘀咕。后爹李金福的声音嗡嗡的:“…绣儿嫁了,栓柱有了工作,
往后都是好日子。谁敢看不起咱…往后村里看谁还敢小瞧栓柱…”想到福宝傻呵呵的脸,
又想到后爹阴冷的眼神和后哥不安分的手,锦绣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浸在滚烫的油锅里。
月光像把刀子,把窗格子割成一块块惨白的碎片。月光敷在雪上的夜,阴冷得人心慌。
锦绣咬着牙,把两件补丁叠补丁的衣裳和攒了三年一直藏在墙缝里的七块三毛钱揣进包袱,
猫着腰,踩进半尺厚的雪窝子。河神庙的破匾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像张吃人的嘴。走到树下,
云生用冰冷的戏袍裹住她冻得发抖的身子,一股廉价的桂花油味和汗味儿钻进鼻子。
驴蹄踏碎冰凌的脆响,像劈开了她十七年烂泥坑似的人生。半个多月的跋涉,风餐露宿。
夜里宿在破庙,云生总是先拿自己的破棉袄给她垫上,再暖热草铺。
过雪山时他背着她踩雪窝子,冻得指头通红还给她剥烤熟的山芋皮。
锦绣把脸埋在他单薄的背脊上,闻到尘土味儿和男人微微的汗气,
心里升起一股绝处逢生的甜。然而,一脚踏进云生在林溪村那个逼仄的泥坯小院,
这点甜顷刻粉碎。院子里晾衣绳上,挂着女人的花布褂子和灰粗布裤子,刺目得很。
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妇人端着木盆从灶间晃出来,蜡黄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哟,
这个瞅着比你去年领回来的卖花女强点儿。”她把洗衣的棒槌哐当扔进盆里,
溅起的水花打在锦绣脸上,“我是他媳妇翠姑。”妇人朝灶膛努努嘴,“柴火不多了,
等着烧呢。”锦绣僵在天井当间,包袱从手上滑落。云生脸上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
弯腰去捡包袱:“路上…路上累坏了吧?先进屋坐,喝口水…”话音未落,
里屋爆出娃娃撕心裂肺的哭嚎。“你是聋了吗?你儿子在哭!
”翠姑把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约摸一岁大的婴孩儿猛地塞进云生怀里,突然扭过头,
眼睛像锥子似的扎在锦绣惨白的脸上,“东头老封家,封二,刚殁了老娘。
他家冷得跟冰窖似的,正缺个能生火捂被窝的人。”回头看着云生,
目光像沁了毒:“别怪我不给你留余地。”第二天风雪更紧,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割。
云生捧着那个几乎没打开过的包袱,
二哥人…人老实…他应了给落户口…”锦绣死死盯着他腰间那个靛蓝色的旧香囊——两天前,
她还在歇脚的破庙里,把自己攒的干菊花瓣小心塞进去,想着桂花油味太俗,
菊花的清苦能盖一盖。院门口,那个叫封二的老男人裹着件露出黑黢黢棉絮的破棉袄,
脸上的褶子如刀刻斧凿一般深,浑浊的目光像打量牲口似的在她身上剐。
“老子花了三担红薯干!又不是白捡的!”当夜,
封二带着一身劣质烧刀子的酒气和牲口棚的膻臊气压上来时,剧痛让锦绣眼前发黑。
她睁大眼睛,屋顶漏着风,月光正好从破瓦洞里漏下来,惨白冰冷的一小块。
那人唱戏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响。她想,戏文里唱的佳人才子私奔路,走到她这儿,
成了个现世报应的笑话。没几天,云生离开了林溪村,说是又搭上了别的戏班。这次,
他还带走了翠姑。开春冰化,
林溪村的人很快嚼上闲话:封二家新来的女人是朵带刺儿的野山茶。
大清早锦绣拎着木桶去井沿打水,汉子们的眼珠子粘在她鼓胀的胸前和微翘的臀线上。
“跟着唱戏的跑出来,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豆腐坊的王掌柜腆着脸趁她提水时捏她一把,
“封二那老杆子,骨头都能敲鼓了,还能管得了你这浪蹄子?”锦绣手腕一抖,
沉重的辘轳把哐当砸在王掌柜穿着破棉鞋的脚趾上,杀猪般的嚎叫声里,她勾起嘴角笑了笑,
眼神却跟冰凌子似的。那天傍晚封二借着半斤地瓜烧的劲儿,给了她一巴掌,
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贱货!全村老爷们的裤裆你是不是钻遍了?!
”锦绣舔了舔磕破的嘴角渗出的腥甜,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一样扑上去,
一口咬在他布满褶子的颈侧:“是钻了!个个比你强百倍!
”日子就在这种鸡飞狗跳、冷嘲热讽里过去,她竟然怀上了。封二醉醺醺摸着她的肚皮,
难得有丝热气:“你得给我生个小子…老天爷保佑,让我封二有后…”胎儿五个月大时,
有天半夜锦绣肚子有点难受,忍不住哼唧两声。封二被吵醒,恼了,
一脚把她从热炕上踹下来:“嚎丧呢?再哭咧咧老子给你扔出去!
”不知道从哪个嚼舌根的那儿听说云生曾经是她相好的,一股邪火拱上来,
揪着她头发往墙上撞:“你那唱戏的小白脸儿回来啦!在镇上搭台子呢!滚去找你那情郎啊!
”锦绣护着肚子缩在冰冷的灶坑根下,一股热流顺着腿根往下淌,
她抬头看着暴跳如雷的封二,反倒咧开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村里的赤脚医生摇摇头:“是个成形的男胎…可惜了。”封二血红着眼睛,
摔了家里最后一个豁口陶碗。第二年冬天,腊月里祭灶那天,封二喝得烂醉,
回来的路上栽进了村边清水河上那眼不知被谁凿开捞鱼的窟窿里。他头朝下,
大半截身子卡进冰窟窿。等捞上来,人胀得像鼓,青紫发亮。
锦绣木着脸盯着那张泡得变形的脸,一滴泪也挤不出来。出丧那日,纸钱漫天飘飞。人群里,
不知谁啐了一口:“克死男人的丧门星!”几个老婆子赶紧扯自家闺女往后躲。锦绣听见了,
没抬眼,嘴角却古怪地向上牵了牵。拾掇封二遗物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