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花渡的晨雾总带着股甜丝丝的水汽。阿福将竹篙往青石板岸边一点,
乌篷船便像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钻进白茫茫的雾气里。他船头挂着的那盏马灯还亮着,
光晕在水面荡开细碎的金圈,惊得几只白鹭扑棱棱掠过芦苇荡。“阿福伯,今儿个早啊!
” 岸上传来油条张的吆喝,铁锅里的油花正滋滋地唱着歌。阿福咧嘴一笑,
露出豁了口的门牙:“送陈家阿婆去镇上瞧郎中。” 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
脖子上那道月牙形的疤跟着颤了颤 —— 那是二十年前救落水孩童时被船锚划的,
如今倒成了菱花渡孩子们最爱摸的 “勋章”。船行至三孔桥时,雾忽然浓得化不开。
阿福猛地收住篙,鼻尖凑近水面嗅了嗅 —— 不对,往常这时该有菱角的清香,
今儿却混着股陈年的桐油味。他摸出腰间那只磨得发亮的铜哨,“啾啾” 吹了两声,
声音在雾里撞出闷闷的回响。“谁在船上?”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雾深处飘来,
像浸了水的棉线。阿福握紧篙:“菱花渡撑船的阿福。您是?”雾中缓缓漂来一叶乌篷船,
船身斑驳得像块老树皮。船头坐着个穿蓝布对襟衫的老者,手里摩挲着个青瓷瓶,
瓶口飘出的水汽竟凝成了细小的冰凌。“老朽姓秦,” 老者抬眼时,
阿福发现他眼白是浑浊的黄,“想借道去西栅。
”阿福心里咯噔一下 —— 西栅十年前就被洪水冲成了荒滩,除了每年清明有人去祭拜,
平时连鸟都不往那飞。他刚要开口,对方却忽然笑了,
嘴角的皱纹里像藏着星子:“我知道路不好走,这瓶‘醉流霞’送你当船资。
”青瓷瓶递过来时带着凉意,阿福的指尖刚碰到瓶身,
就听见船底传来 “咚” 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上了船板。
他弯腰掀起舱底的木板,借着马灯光看见一团黑影在水里一闪,
搅起的漩涡里浮着几片干枯的菱叶。“是水猴子吧?” 秦老指着水面,
黄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这东西最爱偷船底的桐油。”阿福没接话。
他记起爹临终前说的,水里的东西若要搭船,得先问清去向 —— 有些客人,
可不是来坐船的。他摸出烟杆往船帮上磕了磕,火星落在水面的瞬间,
那片黑影突然翻了个身,露出半截沾着青苔的木板,上面隐约有个 “秦” 字。“秦老,
” 阿福慢悠悠地装着烟丝,“您这瓶酒,闻着像三十年前沈家酒坊的手艺。
”老者的笑容僵了僵:“你认得?”“我爹年轻时给沈家当过长工。” 阿福点燃烟,
烟雾在他脸前散开,“那年沈家少爷娶亲,船过西栅时翻了,满船的‘醉流霞’都沉了水。
捞上来时,瓶身上都长了绿毛。”秦老手里的瓷瓶 “啪” 地掉在船板上,却没碎。
雾气里传来 “咔嚓” 的脆响,阿福看见老者的指甲正在变长,指尖渗出墨色的水迹。
他猛地将烟锅往船舷一磕,火星溅在对方裤脚上,竟燃起幽蓝的火苗。“后生好眼力!
” 秦老的声音变得尖细,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可惜啊,我就缺最后一滴活人的眼泪。
”阿福突然想起什么,扯开嗓子对着浓雾喊:“陈家阿婆!您孙子在镇上等着呢!
” 舱里传来窸窣的响动,跟着是老人咳嗽的声音。那团幽蓝火苗 “噗” 地灭了,
秦老的身影连同他的船一起,在雾里化成了一串水泡。船底的撞击声消失了。
阿福捡起那只青瓷瓶,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酒,而是半瓶清水,水底沉着枚锈迹斑斑的铜戒指,
戒面刻着个 “沈” 字。他将瓶子揣进怀里,竹篙一点,乌篷船冲破浓雾,
三孔桥的石狮子正蹲在晨光里,嘴里衔着的石球湿漉漉的。“阿福伯,刚才咋了?
” 陈家阿婆掀开舱帘,手里攥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没咋,” 阿福笑得露出豁牙,
“碰见个问路的。” 他望着水面上渐渐消散的雾气,忽然看见芦苇荡里闪过一抹红,
像是谁遗落的绸帕。等船到镇上时,油条张的儿子正蹲在码头哭。“我娘给我缝的红肚兜,
晾在船尾被水冲走了。” 孩子抽噎着说。阿福摸了摸怀里的铜戒指,
突然想起刚才那抹红 —— 原来不是绸帕。他把孩子抱上船,往回撑了半里地,
果然在水草丛里捞着件红肚兜,上面绣着的胖娃娃正咧着嘴笑。孩子破涕为笑的瞬间,
阿福感觉怀里的铜瓶微微发烫,低头一看,瓶底竟映出个模糊的笑脸,
像极了三十年前淹死在西栅的沈家少爷。那天傍晚收船时,阿福往水里撒了把菱米。
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他仿佛看见无数张笑脸在浪里沉浮,有秦老的,有沈家少爷的,
还有那些被水猴子偷走性命的人。竹篙在水面划出圈涟漪,惊起的白鹭带着最后一缕霞光,
飞进了渐渐浓起来的暮色里。菱花渡的月亮总爱往水里钻。阿福把乌篷船泊在老槐树下时,
银盘似的月亮正浸在水面,碎成满河的星子,连船板的木纹里都晃着细碎的光。“阿福伯,
借您船用用?” 岸上的人背着个竹篓,说话时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巴泛着青色胡茬。
阿福往烟斗里塞着烟丝,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夜里行船?不怕撞上‘水镜子’?
” 他说的是水乡老人的忌讳 —— 月圆时水面会映出另一个世界,船要是穿过去,
就找不着回头的路了。那人突然笑了,从竹篓里摸出个油纸包:“刚从镇上估衣铺收的,
说是前清的水獭皮。” 油纸上还沾着几根银白色的毛,在月光下闪着奇异的光泽。
阿福的烟杆顿了顿。水獭皮他见得多,但这种泛着月光色的,
倒像爹说过的 “月魄皮”—— 据说藏在月光鱼的肚子里,三百年才蜕一次。
他眯眼打量着来人,发现对方袖口绣着朵半开的菱花,针脚歪歪扭扭,倒像是用鱼线缝的。
“客人要去哪?” 阿福把烟锅在船帮上磕了磕。“芦苇荡深处。
” 那人往竹篓里塞了个铁笼子,金属碰撞声惊飞了槐树上的夜鹭,“听说那里有月光鱼。
”阿福的心沉了沉。月光鱼是菱花渡的神物,老人说它们是月亮的鳞片变的,
每年中秋会衔着珍珠浮出水面。三十年前有个外乡人想捕它们,结果连人带船被漩涡卷走,
第二天水面漂着满河的碎木片。“那鱼精得很,” 阿福解开缆绳,“去年有个打鱼的,
网刚撒下去就破了,网眼里全是鱼鳞似的小洞。”船行至芦苇荡时,月光忽然被云遮了。
那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黄铜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发出 “嗡嗡” 的颤音。
阿福注意到他手腕上有道环形的疤,像是被什么东西勒过,疤痕里还嵌着细小的鳞片。
“到了。” 那人突然按住阿福的手,竹篙停在水面的瞬间,
阿福看见水里浮着无数银色的光点,像撒了把碎银子。那些光点渐渐聚成鱼的形状,
通体透明,鱼骨在月光下泛着蓝光,尾鳍摆动时会落下星星点点的荧光。
“月光鱼……” 那人的声音发颤,从竹篓里拿出个陶罐,里面装着暗红色的液体,
“只要一滴血,它们就会跟着光走。”阿福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码头捡到的布幡,
上面用朱砂画着张渔网,网眼里写着 “借月捕鱼” 四个字。当时他只当是顽童涂鸦,
现在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是三十年前那个渔户的儿子?” 阿福猛地夺过陶罐,
暗红色的液体泼在水面,那些月光鱼突然躁动起来,聚成个旋转的光团,
照出水下的景象 —— 一艘沉船上插着半截渔网,网眼里还缠着条半透明的鱼尾。
那人的帽檐掉了,露出张布满疤痕的脸:“我爹不是被漩涡卷走的,是被这鱼拖下去的!
” 他从铁笼子里拿出张特制的渔网,网丝闪着银光,“这是用鲨鱼筋混着糯米水做的,
专克水里的精怪。”月光鱼突然集体跃出水面,银亮的鱼鳞落在船板上,
竟化成了细小的珍珠。阿福看见最大的那条鱼腹上有个洞,洞里嵌着枚生锈的鱼钩,
钩柄上刻着个 “李” 字 —— 正是当年那个渔户的姓。“它们不是要害你爹。
” 阿福捡起颗珍珠,冰凉的珠子在他掌心微微发烫,“那年你爹撒网时,船底漏了。
是月光鱼用身子堵住漏洞,把船拖到浅滩的。” 他指着水下沉船旁的水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