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嘉靖年间，皖南的群山像架着青黛色的屏风，松木村就藏在这屏风褶皱里。

村东头那三间青瓦泥墙老屋，墙缝里钻着几丛青苔，屋檐下挂着晒干的艾草，风一吹，

簌簌地响，像在说家常。屋里住着张阿福和刘彩姑夫妻俩。张阿福生下来就听不见，

别人说话他只能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傻笑，自己想表达啥，就手舞足蹈地比划，

嘴里发出 “啊啊” 的声响。刘彩姑呢，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右腿伸不直，

走路得拄着根枣木拐杖，“笃笃笃” 地敲着地面，像在给日子打节拍。可这两口子的心肠，

比开春的暖阳还要热乎。张阿福每天天不亮就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码得整整齐齐，

谁家灶台缺柴了，不用打招呼，直接来搬，他见了还乐呵呵地帮忙递绳子。

刘彩姑坐在门口纳鞋底，针脚又细又匀，做出来的鞋子又软和又跟脚，

村里的孤寡老人没少穿她做的鞋，都说：“彩姑的鞋，能暖到心里头。

”俩孩子也懂事得让人心疼。十岁的虎娃，小小年纪就学着挑水，水桶晃悠着压得他直趔趄，

却咬着牙不吭声；八岁的秀兰，梳着两条羊角辫，帮着母亲穿针引线，见了村里人，

甜甜地喊一声 “大爷”“大婶”，嘴甜得像抹了蜜。村里人都说：“张家这是积了德，

才有这么好的孩子。”可老话讲，“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村西头的李三顺，

就是只不招人待见的 “尖嘴雀”。四十来岁的人，长得尖嘴猴腮，下巴颏尖得能戳破布，

走路总晃着膀子，看人时眼睛眯成条缝，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专挑软处扎。

他仗着自己会点砌墙的手艺，见了有钱有势的，点头哈腰得像块面团；见了张阿福这样的，

嘴角能撇到耳根，唾沫星子能溅三尺远。大年初一这天，松木村家家户户贴了红春联，

地上铺着鞭炮碎屑，空气里飘着炸丸子和煮肉的香味，连西北风里都裹着股喜气。

张阿福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正挥着扫帚扫门前的雪，哈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小雾，

他瞧见李三顺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赶紧咧开嘴笑，露出两排整齐的黄牙，咿咿呀呀地比划着，

意思是让他进屋喝杯热茶。李三顺心里的坏水早就翻了泡。他双手一拱，脸上堆着假笑，

眼角却斜斜地剜着屋里跑出来的虎娃，

声音压得像蚊子哼：“阿福哥新年好啊 虎娃这机灵劲儿，保准是聪明过头，将来跟你一样，

只会‘啊啊’叫……” 他故意把话说得含含糊糊，又把眼睛瞟向里屋的秀兰，舔了舔嘴唇，

“秀兰丫头模样周正，将来准能去城里…… 卖肉赚钱呢。”这话要是搁在旁人身上，

非得抄起扫帚把他打出去不可。可张阿福听不见，还以为他在说吉祥话，

乐呵呵地拍着李三顺的胳膊，热情地往屋里拉。李三顺看着他这副憨样，心里乐开了花，

憋着笑，吹着跑调的口哨扬长而去。他没瞧见，自家的柱子和妞妞正躲在张家门帘后，

柱子攥着拳头，指节都白了，妞妞的指甲深深掐进哥哥胳膊，

眼里含着泪 这兄妹俩把刚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爹咋能说这话？

” 妞妞的声音带着哭腔。柱子咬着牙：“别跟他学，不是啥好东西！”过了年初五，

年味儿还没散尽，李三顺就赶着八头黄牛出了村。他听说山外的镇上牛价涨了，

想赶在开春前卖个好价钱。他走的是条偏僻山路，两边的灌木长得比人高，

枝枝杈杈刮着裤腿，惊起的山雀扑棱棱飞上天，像撒了把黑豆。走了两个时辰，

太阳爬到头顶，正晒得人发困。李三顺蹲在块大青石上啃干粮，刚咬了两口，

就听 “嗖” 的一声，五道黑影从树林里窜出来，手里的钢刀在日头下闪着寒光，

映得强盗脸上的黑布都泛着冷光。“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

” 为首的强盗嗓子像被砂纸磨过，粗哑得吓人。李三顺哪儿见过这阵仗，腿一软，

“扑通” 跪在地上，裤裆瞬间湿了一片，结结巴巴地喊：“大…… 大爷饶命，

我…… 我就是个赶牛的……”强盗哪管这些，三下五除二就把牛群赶得没了影，

又搜走了他怀里的钱袋。李三顺眼睁睁看着自己攒了半年的碎银子晃了晃，

就进了别人的口袋，心疼得直哆嗦。强盗头子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

盯着李三顺冷笑：“留着你这张嘴，万一去报官咋办？” 李三顺吓得连连磕头，

额头磕在石头上，“砰砰” 作响：“大爷放心，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妻儿老小，

绝…… 绝对不敢报官！”强盗头子哼了一声：“暂且留你条命，得给你个教训。” 说罢，

刀背 “啪” 地砸在李三顺的右腿上，骨头断裂的脆响像劈柴，李三顺疼得眼前一黑，

惨叫一声，惊飞了半山坡的鸟。等他醒过来，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树梢，像个烧红的铁球。

血把裤腿浸成了紫黑色，小腿骨戳破皮肉，白森森的吓人。他疼得直抽冷气，想爬却动不了，

只能躺在地上哼唧。不知过了多久，一位背着药篓的老郎中路过，见状赶紧放下药篓，

取出金创药给他敷上，又用布条一圈圈缠好。“老哥，这伤得好好养，不然落下残疾，

可就成了‘铁拐李’第二喽。” 老郎中叹着气，留下些草药，摇着头走了。

李三顺在破庙里躺了半个月，靠啃野菜、吃野果充饥。夜里听着狼嚎，吓得缩成一团，

右腿肿得像发面馒头，每动一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好不容易能拄着树枝站起来，

他拖着残腿往家挪，饿了就讨口剩饭，渴了就喝口山泉水，走了整整两个月，

才远远望见松木村的炊烟。进了村，有路过的村民瞧见他，都吓得往后躲。

“这不是李三顺吗？咋成这副模样了？”“瞧他那条腿，怕是废了……”“活该！

平日里嘴巴那么毒，准是遭了报应！” 议论声像蚊子似的钻进李三顺耳朵，

他臊得满脸通红，头埋得更低了。一进自家院子，就见老婆王桂花坐在门槛上，

手里的针线掉在地上。她抬起头，原本还算周正的脸此刻蜡黄蜡黄，眼睛肿得像核桃，

嘴巴张了又张，喉咙里只发出 “嗬嗬” 的声响，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桂花，我回来了。

” 李三顺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王桂花看见他，突然扑过来，指甲深深掐进他的胳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他手背上，凉得刺骨。这时，隔壁的侄子柱子跑了过来，

这半大孩子眉头皱得像个疙瘩，搓着冻裂的手，声音带着哭腔：“叔，

你可回来了…… 我堂弟柱子，上个月跟着人去偷地主家的银钗，

被抓进大牢了……”李三顺心里 “咯噔” 一下，还没回过神，

侄子又说：“堂妹妞妞去镇上买花布，走到村口就没影了，

有人看见是被两个陌生汉子捂住嘴拖走的，八成是被人贩子拐跑了……”“你说啥？

” 李三顺抓住侄子的胳膊，手劲大得差点把孩子捏哭。王桂花在一旁哭得更凶了，

拼命比划着，意思是她找了妞妞好多天，嗓子都哭哑了，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

李三顺只觉得脑子里 “嗡” 的一声，天旋地转中，一***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好好的一个家，咋就变成这样了？他坐在灶台前，看着锅里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心里像塞了团乱麻。猛地，他想起大年初一跟张阿福说的那些浑话虎娃保准变成哑巴”，

现在自己的婆娘先成了哑巴；“秀兰去城里卖肉”，妞妞…… 他不敢想下去，

后背的冷汗把破衣裳都湿透了。“难道真是遭了报应？” 他喃喃自语，可又不愿意信。

挣扎着站起来，他挨家挨户去借钱，想把柱子赎出来。可村里人谁不知道他的德性，

不是说家里没余钱，就是找借口躲开。“三顺啊，不是不帮你，是你这张嘴太伤人，

老天爷都看着呢。” 村西头的王大爷叹着气，关上了门。好不容易凑了点碎银子，

他拄着拐杖去了县衙，跪在地上给差役磕头，额头磕出了血，可那包银子还是被扔了出来。

“新县官是个清官，铁面无私，你这点钱还想打通关节？痴心妄想！

” 差役的唾沫星子溅在他脸上，骂骂咧咧地把他赶了出来。给王桂花请了好几个郎中，

喝了无数汤药，嗓子还是没见好。找妞妞更是如同大海捞针，他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木棍，

走破了三双草鞋，逢人就问，可连个影子都没找着。这天，他在县城里瞎转悠，

路过一条红灯笼高悬的巷子，听见里面传来女子的嬉笑声。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进去，

在一家叫 “醉花楼” 的院子里，看见了日思夜想的妞妞。妞妞穿着一身刺目的红绸裙，

脸上涂着厚厚的粉，像个假人。她正给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倒酒，眼神空洞洞的，

没有一点神采。李三顺冲过去想拉她，“妞妞，爹来接你了！

”妞妞却像被针扎了似的后退一步，眼神像结了冰的湖面，

声音冷得像寒冬的风：“我不认识你，你走。” 她转身时，

手腕上的金镯子发出刺耳的响声，像在嘲笑他。李三顺掏出所有的钱，手抖得厉害，

那些铜板掉在地上，滚得叮当响。“妞妞，跟爹回家，爹错了，

爹以后好好疼你……”“回家？” 妞妞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还有家吗？

你当初说别人家孩子的时候，咋没想过自己有今天？”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里屋，

再也没出来。李三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再也走不动了。

他缩在树根下，看着张阿福家烟囱里冒出的青烟，心里又悔又疼。“施主，何事如此伤心？

”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李三顺抬头，看见个云游和尚，穿着灰色袈裟，手里拄着根禅杖，

眼睛像山涧的清泉，看得他浑身发毛。像是找到了宣泄口，

李三顺把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和尚，边说边哭，哭得像个孩子。和尚听完，没说话，

只是指了指张阿福家的方向，“随我来。”进了张阿福家的院子，

正看见张阿福抡着斧头劈柴，斧头落下时带着风声，木屑飞得像蝴蝶；虎娃踮着脚给他递柴，

脸蛋冻得通红，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秀兰给父亲递毛巾时，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呀晃，

像只快活的小鸟。刘彩姑坐在一旁纳鞋底，阳光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张阿福看见他们，

咧开嘴笑，咿咿呀呀地比划着，让他们进屋坐。和尚指着这一幕，

声音轻得像羽毛：“施主你看，他虽听不见恶言，心却像太阳；你嘴能说会道，

肚子里装的却是毒水。祸从口出，言为心声，你咒别人的话，最后都报应在了自己身上啊。

”李三顺看着张阿福和善的眼神，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浑话，突然 “扑通” 跪在地上，

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和尚叹了口气：“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记住，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管住自己的嘴，才能守住家里的福。” 说完，

转身离去，袈裟在风里飘动，像一片云。从那以后，李三顺像换了个人。

天不亮就去帮张阿福挑水，水桶压得他瘸腿直打颤，他却哼着不成调的歌；见了村里人，

老远就打招呼，声音里带着笑，再也不斜着眼看人。有人故意逗他：“三顺，

你以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他只是红着脸笑笑：“以前是我浑，嘴巴没把门的，该罚。

”王桂花虽然还是说不出话，却会在他劈柴时递上一碗热水，眼里的冰霜渐渐化了。

后来柱子刑满回来，见父亲帮人补屋顶时摔了腿，趴在地上哭了半天：“爹，

我以后再也不犯错了，我养你。” 妞妞也被赎了回来，虽然话少，

但会在李三顺咳嗽时递上痰盂，夜里给他掖好被角。冬日的阳光照在松木村，

张阿福家的柴垛又堆得老高，李三顺正帮着捆柴，他的瘸腿在雪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像一串歪歪扭扭的省略号，却透着股踏实的暖意。村里人都说：“李三顺这是把丢的福分，

一点点捡回来了。” 可不是嘛，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种善因得善果，种恶因得恶果。

嘴巴是福祸门，说话留三分，才能在人生路上走得稳当。

民间故事：长榆树刘忠揣着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踏上返乡的绿皮火车时，

窗外的玉米地正绿得淌油。他望着那片熟悉的青纱帐，

心里头像揣了块滚烫的烙铁 这趟回家，就再也不出去了。五年前揣着两床旧棉被闯城里，

本想混出个人样，没成想城里的钱比茅厕里的石头还难啃。工地上搬砖扛水泥，累得像条狗，

到头来包工头卷款跑路是常有的事。去年冬天在脚手架上摔了一跤，胯骨轴子疼了仨月，

躺在工棚里啃冷馒头时他就暗下决心：还是家里的黄土靠谱，

至少种下去的种子不会长腿跑了。村口的老槐树下围了几个纳凉的老头，

见刘忠背着帆布包过来，七嘴八舌地搭话。"忠小子回来了？" "这城里的钱不好挣吧？

" "你爹的坟头怕都长荒草了。"刘忠笑着应着，心里头不是滋味。

爹走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娘在他小时候就没了，这些年在外头漂着，

清明中元节只能在十字路口烧点纸钱，对着老家的方向磕个头。如今回来了，

头桩大事就是给爹圆坟。第二天鸡刚叫头遍，刘忠就找了把锈镰刀，

揣着黄纸和一瓶衡水老白干往村西的乱葬岗走。这条路小时候常跟爹来割草，

如今荒得快认不出了，蒿草没过膝盖，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的。远远望见爹的坟，

刘忠鼻子一酸。坟头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坟顶竟歪歪扭扭长了棵小榆树，胳膊粗细，

枝桠拧得像麻花，树根深深扎进坟土里，看着就扎眼。"爹，儿子来给您培土了。

" 他蹲下来，先把周围的杂草割了。镰刀不快，割草像锯木头，累得他满头汗。

轮到那棵榆树，他使足了劲砍下去，只听 "噌" 的一声，刀刃弹了回来，

树干上就留个白印子。"邪门了还。" 刘忠急了，扔掉镰刀抱住树干使劲摇晃。

树身 "咯吱咯吱" 响，像是在哭。他红了眼，猛地一拔，只听 "噗" 的一声，

榆树连带着一大坨泥被拽了出来，根须里竟裹着块黑木头，边缘还带着点红漆 是棺材板！

刘忠愣了愣，也没多想，只当是树根扎得深。他赶紧培土把坟堆圆了，点上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