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斜飘的丝,也不是倾盆的帘,是成吨的铁水从天上泼下来,砸在令狐尘的旧夹克上,发出铅块落地的闷响。
他站在护城河的防汛堤上,右手按在肋骨最疼的地方——那里三天前刚从车祸的缝合线里挣脱出来,此刻正随着每一次呼吸,往外渗着带铁锈味的钝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保险公司的催缴短信。
令狐尘没看,只是盯着河面。
浑浊的黄水里裹着泡沫和落叶,像一锅正在翻滚的劣质浓汤,而河中央那个逐渐下沉的白点,是一件女式连衣裙。
他应该转身就走的。
三天前在十字路口被卡车撞飞时,挡风玻璃碎片嵌进他胳膊的画面还在眼前晃。
医生说他能活着是奇迹,可奇迹没什么用,修车费、医药费、误工费像三座坟,正往他脖子上压。
这时候管别人的闲事,纯属给自己掘第二座墓。
但那个白点沉得太快了。
像一片被暴雨打穿的云,在水里挣扎着缩成小小的一团。
令狐尘骂了句脏话,把手机揣进最内侧的口袋,外套都没脱就翻过齐腰高的护栏。
冰冷的河水瞬间钻进衣领,没到胸口时,他听见自己肋骨发出细微的***,像有根生锈的钉子在里面慢慢拧。
“抓住!”
他朝着白点游过去,声音被雨声撕成碎片。
那女孩比他想象的轻,胳膊细得像芦苇杆,抓在手里时还在剧烈颤抖。
令狐尘用尽全力把她往岸边拖,河水灌进他的口鼻,带着一股腐烂水草的腥气。
快到堤岸时,女孩突然猛咳起来,指甲死死抠住他的伤口。
“操!”
令狐尘疼得眼前发黑,却把她推得更用力了些,“爬上去!”
女孩的手搭上湿滑的堤岸,就在她半个身子探出水面的瞬间,令狐尘听见一声奇怪的响动。
不是雨声,不是水声,是骨头摩擦的脆响,像有人在耳边嚼冰。
他抬头的刹那,正好对上女孩的眼睛。
那不是活人的眼睛。
刚才在水里还充满恐惧的瞳孔,此刻变成了两团浑浊的血雾,眼白的地方爬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
她的嘴以一种违背关节常理的角度咧开,露出牙齿上的青苔和河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你……”令狐尘的话卡在喉咙里。
下一秒,女孩像只被激怒的野猫,猛地扑向站在堤岸边缘的一个中年男人。
那男人刚才还举着手机录像,此刻尖叫着被扑倒在地,颈动脉的位置传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
“疯了!
这女的疯了!”
有人在喊。
令狐尘浑身一僵,河里的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比冰水更冷。
他看见女孩骑在男人身上,双手***对方的胸腔,脸上溅满的血珠在暴雨里绽开,像一朵朵诡异的红梅。
而她的脖颈处,有一道新鲜的擦伤——月牙形的,边缘带着细小的皮肉翻卷,和他左胳膊上那道车祸留下的伤口,一模一样。
怎么会?
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女孩。
“快报警!”
“杀人了!”
混乱的叫喊声里,令狐尘突然注意到堤岸上方的监控摄像头。
那东西正对着河面,红色的工作灯在雨里闪得刺眼。
他下意识地想躲,可还没来得及动作,摄像头突然爆出一串火花。
不是电流短路的那种小火花,是整根线路烧起来的爆燃。
火光映在令狐尘瞳孔里的瞬间,周围所有的监控都炸了——河对岸的、路灯杆上的、远处居民楼阳台的,像一串被点燃的鞭炮,在雨幕里绽开接连不断的白光。
雨好像停了一秒。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男人的呜咽和女孩的嘶吼。
令狐尘僵在齐腰深的水里,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他摸出手机想打110,屏幕亮起的刹那,他看见时间显示——19:47。
不对。
他跳进河里前特意看过时间,是22:53。
手机屏幕在掌心发烫,数字像活过来一样疯狂跳动,22:52,20:11,19:48……最后定格在19:47,和他车祸送进医院的时间,分秒不差。
“怪物……她是怪物……”有人指着女孩尖叫。
令狐尘猛地抬头,看见女孩正朝他看过来。
血雾弥漫的眼睛里,映出他在水里的影子。
她咧开嘴,露出一个沾着碎肉的笑容,然后用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站起来,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每走一步,她脖颈上的月牙形擦伤就清晰一分,像有人用刀在上面反复刻画。
那是他的伤口。
是三天前卡车保险杠蹭过他胳膊时留下的印记。
令狐尘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他突然想起车祸瞬间的画面——挡风玻璃碎掉的刹那,他好像看见卡车司机的脸变成了一片空白,而方向盘上,贴着一张和这女孩一模一样的照片。
“不……”他后退一步,脚踩在河底的淤泥里,滑得像踩在肥皂上。
女孩突然加快了速度,西肢着地,像野兽一样朝他扑来。
腥臭的血腥味混着河水的腐味扑面而来,令狐尘转身就往河中央游,肋骨的疼痛变成了尖锐的刺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他不敢回头。
身后的尖叫声、警笛声、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都像潮水一样追着他。
雨又开始下了,比刚才更大,砸在水面上,激起无数个小漩涡。
令狐尘拼命游着,首到肺部像要炸开,才在河对岸的芦苇丛里停下来。
他趴在泥泞里干呕,吐出来的全是带着血丝的河水。
胳膊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裂开了,血混着泥水往下淌,滴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红。
时间还是19:47。
屏幕上突然跳出一条短信,发件人未知,内容只有一行字:“你救了她,就得接下她的因果。”
令狐尘的手指剧烈颤抖起来。
他抬起头,透过密集的雨帘看向对岸,警灯的红蓝光芒正在那里闪烁,像一场盛大的葬礼。
而那个女孩被警察按在地上的瞬间,她又一次抬起头,准确地看向他藏身的芦苇丛,脖颈上的月牙形擦伤,在警灯光芒下,亮得像一道诅咒。
雨还在下。
令狐尘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刚才还在救人,此刻却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血。
他突然意识到,从车祸里活下来的,可能不是他。
是某个藏在他身体里的东西。
某个能把拯救变成屠杀,把现在变成过去,把别人的伤口,刻在自己因果里的东西。
芦苇丛深处传来窸窣的响动,令狐尘猛地回头,只看见一片被雨水压弯的芦苇,在风里摇得像无数只指向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