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新建的空气净化新风系统被称为“呼吸革命”。三年后发现全封闭设计成了空气监狱。
我提议开窗通风,老科长在档案堆里咳喘着说:开窗?那要这套设备做什么?
新来的杜晨在会议中当场眩晕呕吐。我说送医要紧,处长立刻提醒:“小杜体质要适应集体!
”当晚我收到杜晨确诊“毒素淤积症”的诊断书。隔天我擅自拧开顶楼气阀却被监控拍下。
李处说我个人主义危害“呼吸秩序稳定”。处分前我决定举报系统回扣证据拼个鱼死网破。
走向材料室时看到杜晨僵立在净化口下猛吸毒气。
她胸口名牌别着崭新的徽章:“新风系统优秀适应者”。
突然警报狂响所有净化口喷涌墨绿腐气。人们如搁浅的鱼集体抽搐大口吞食毒气。
肥脸卡在出风口狞笑:“这才是…真正的高效同化啊…”档案室像一个封存时间的巨大溶洞,
深不见底。阳光透过唯一的窗洞奋力挤进来,照亮的不过是漂浮在光束中永无止歇的尘埃,
细密如海水中亿万浮游生物,缓缓游动。陈砚抱着一厚摞需要过期的材料,
踩着脚下厚实绵软的灰尘,往里深入。每一步都像踏在陈年死物之上,无声无息,
却激起灰烬特有的、混杂着霉菌与旧纸张腐败的沉重气味。那气味黏在喉管深处,
形成一层挥之不去的滑腻腻的外膜。
“咳咳咳……咳咳……吭吭……”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泡都咳出来的猛咳,
骤然从深处那堆叠得摇摇欲坠的卷宗小山后面爆发出来。声音像是生锈的锯子在拉朽木。
陈砚绕过去。老林蜷缩在一把破旧的折叠椅上,弓着背,像个干瘪的虾米,
整张皱缩成核桃般的脸憋得青紫,浑浊的眼睛凸起着,死死盯着面前一份摊开的泛黄文件。
每一次剧烈的抽吸都带着哨音,仿佛整个胸腔都是破风箱。
他枯枝似的手死死揪着胸前灰扑扑的工作服衣襟,布料都快被扯烂了,大口喘息着,
贪婪地试图从那污浊的空气里榨取一丁点可怜的氧气。陈砚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这股空气里沉淀了多年的窒闷几乎有实体。他抱着卷宗,
目光掠过老林身后那扇钉死的、布满蛛网油污的玻璃气窗。“林科,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温和,如同在泥沼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石子,
“这屋里味儿太重了……我去叫人来,干脆把后面这扇窗户通一下风?透个气?
”老林猛地抬起头,那双死鱼眼瞬间爆射出一种受到亵渎般的剧烈惶恐,他像是被烫了一下。
还没平息的咳嗽梗在喉咙口,身体剧烈地弹动了一下,差点带着椅子翻倒。他剧烈地摆手,
动作急促如同驱赶无形的瘟神,嘶哑变调的声音尖利地划破灰尘:“开……开窗?!
咳咳咳……绝对不行!你想什么呢陈砚!”他几乎是扑在面前那摊旧文件上,
干枯的手指神经质地拍打着那些发脆的黄纸,好像拍打着什么坚不可摧的神圣堡垒,
“有这套……这套宝贝净化新风系统!全市标杆!全封闭……这才是现代!开窗?那是倒退!
是……咳咳…是对我们技术革命的彻底羞辱!”每说一句,
他枯干的脖颈上就暴起一道可怖的青筋。陈砚抱着那摞材料,沉重得如同抱着整座档案馆。
视线越过老人激动扭曲的肩头,投向那扇钉死的窗户。蒙尘的玻璃外,
是阳光映照下对面大楼清晰完整的轮廓线。近在咫尺的距离,呼吸权却远在天边。
那套价值不菲、耗资庞大的系统,在档案库最安静的角落发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鸣,
像一个庞大的、不断消化着腐败内脏的冰冷怪物。
它持续地吞吐着这间巨大墓穴里的一切陈旧气息。墙壁和角落,
那些本该承接空气流通的地方,此刻被盘踞的粗大银色通风管道彻底取代。
管道冰冷、坚硬、沉默地嵌在那里,反射着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微弱光线,蜿蜒爬行,
最终消失在布满灰尘的角落深处。整个单位大楼内部,
如今都臣服于这套庞大系统的统治之下。三年前安装完成时,那场面称得上轰轰烈烈。
巨大的红色横幅悬挂在正门上方,“珍爱生命空间,
共迎呼吸革命”的大字在阳光下像一排锃亮的金牙。记者们的闪光灯频繁闪烁,
麦克风争先恐后簇拥着李处长意气风发的发言:“…绿色新风,守护干部职工健康安全!
这将是全省乃至全国机关办公环境的…示范标杆!”李处挺着标志性的肚子,唾沫横飞。
巨大的主机设备锃亮如崭新战舰,肃穆地躺在新建的专属恒温地下机房里。
空气被精密过滤、高效循环的理念被反复灌输,
面的空气充满了尘埃、污染和危险的杂质;只有系统调控下的内部循环才纯净、高效、安全。
全封闭设计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准则。单位大楼从此成了一艘航行在时间真空里的诺亚方舟,
或者,一座彻底与自然隔绝的空气监狱?时间如缓慢流淌的熔岩,
无声却炽热地灼烧着每一个缝隙。那最初笼罩着系统光环的新鲜气味,不知何时悄然变质了。
…亿万种气味分子在一个永不停歇的、封闭的大搅拌机里被高速粉碎、强制循环、反复发酵。
陈砚的鼻腔成了这场混合风暴的前哨站。嗅觉神经在日复一日的轰炸下早已疲惫不堪,
变得麻木又敏感。
气味组合产生极端的、甚至荒谬的反应:比如闻到新打印机送来的纸页那股清爽的油墨味儿,
胃袋会猛然痉挛;空调风口送来冷气的瞬间,
舌根会弥漫出浓烈的铁锈腥甜;最普通不过的盒饭米饭的热气,
墨绿色、蠕动着微小生命的腐败粘液……只有午休溜到地下车库那些通风管道的巨大缝隙旁,
才能短暂嗅到一丝带着水泥和机油味的新鲜冰凉空气,如同渴极了的囚徒饮到救命泉水,
迅速被拉回现实。那天下午的部门月度例会,一如既往。
李处长浑厚有力的声音通过环绕四周墙面角落的黑色音箱均匀地传递出来,
充满了整个会议室。大屏幕上跳跃着令人炫目的PPT动画,充斥着各种图表和概念框架。
人们像训练有素的观众,恰到好处地点头、应和、或是在笔记上划拉着什么。
空气如凝固的蜜糖,滞重浑浊,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风搅动起一丝涟漪。角落里,
新调来不足两个月的杜晨突然挺直了脊背。她的坐姿本就笔挺,
此刻绷直得更像一根快要折断的标枪。
她的脸孔由苍白迅速转成了一种病态的、不正常的潮红,如同一张纸被火焰飞快地烘烤着。
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渗出,沿着额角细软的头发急速滚落。
她的肩膀开始细微地、无法自控地抽搐,如同通电的肌肉痉挛。
“呃……”一声被强行压低的恶心闷哼终于泄露出来。下一秒,她猛地推开椅子,
金属椅腿在光洁的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啸!所有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她无法抑止地弯下腰,
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酸腐的液体混杂着没消化完的午餐内容物,
猛地喷射在昂贵的米色地毯上,洇开一大滩肮脏的污渍。
整个会议室瞬间被这股酸腐恶臭和突然爆发的混乱攫住,时间仿佛被强行踩了一脚刹车!
空气粘稠地停滞,只剩下杜晨痛苦而断续的干呕声在四壁回荡。
陈砚只觉得一股冰流猛地从尾椎骨直窜上后脑勺。“快!送医务室!”他腾地站起来,
声音不大却急切地穿透凝固的空气。“慌什么?
”一个异常冷静、甚至带着点不耐烦的浑厚声音瞬间压过了他的。
李处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斜后方,一只手看似无意地搭在他后肩胛骨上。
那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冰冷,厚实,带着一种绝对掌控的力量感,
微微发力向下一按,陈砚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重新按回座位上。“年轻人呐,刚融入环境,
身体敏感一些很正常,适应适应就好了!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我们要讲组织纪律,
维护稳定运行!一点小反应而已嘛!”李处的腔调不疾不徐,
带着一种老父亲般包容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要相信我们的新风系统!
净化消毒严格着呢!对集体,我们要讲信任!个人问题,更要讲个体服从!
小杜的体质需要锻炼,更需要适应我们这个优秀大家庭的集体环境!好了好了,继续开会!
”他说着,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前排座位,立刻有个戴白手套的物业人员无声地快步过来,
熟练地用吸尘装置处理起地毯上的污物。陈砚僵在椅子上,
后背那片被李处按过的皮肤像被一块烧红的烙铁烫过,灼热感深入骨髓。
余光瞥见地毯上那滩正在被迅速清理的污秽。恶心的是地毯吗?好像也不是。
是那股粘稠酸腐气味?好像也不仅仅是。李处的话,像无数只无形的手,
紧紧捂住了这个空间里每一个试图发出声音的喉咙。杜晨已经被另一个女同事半搀半架着,
面色惨白如纸,踉踉跄跄地拖出了会议室。会议室沉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合拢。
如同两扇巨大的蚌壳,悄无声息地彻底闭拢。嗡鸣的空调送风声中,
李处沉稳的声音再次响起,继续着被打断的会议议程。
空气里那股呕吐物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怪味,
正一点一点被系统强大的循环力量所吞噬、稀释。
会场很快重新回到了原有的、沉重的秩序轨道上。人们继续着适时的点头应和。
只有陈砚感到一阵阵寒意,似乎自己坐的不是真皮座椅,而是一座不断下沉的冰山。
手机在贴身的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并不剧烈,却在死寂的夜里如同雷霆炸响。
陈砚的手指僵硬地划开屏幕。没有名字,只有一个陌生的号码。附件是一个小小的图片文件,
被夜色镀上了一层冰冷的蓝光。下载。点开。像素构成清晰的画面跳了出来。
即便在昏暗的手机微光下,也能清晰辨认出是“江北市第七人民医院检验科”水印和红章。
下面打印着冰冷粗黑的诊断标题:毒素淤积症初步筛查提示阳性。患者姓名:杜晨。
再往下是一串令人头皮发麻的生化指标数值,
后面刺眼地跟着向上箭头和红色波浪线标注的异常提示。
诊断意见简短冷酷:“长期暴露于复杂封闭环境毒气循环,建议立即脱离污染源,系统解毒。
”那些红色的数值刺得陈砚眼球酸胀发痛。他猛地翻下床,如同被看不见的火焰燎烤着,
赤脚冲到窗户边,近乎粗暴地想要拉开那密封严实的双层真空玻璃窗——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