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睡在老宅的何近东就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他看了看枕边的手机,5点30分,恍惚中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昨晚睡在了老宅。
何近东的老宅位于老城区南街东西向的一条老街上。老街东西大约七八百米长,老街南北两侧都是民国时期的建筑,灰墙灰瓦,破旧不堪,街道狭窄。老宅所在的区域每天早晨都有早市,各路进城的农民五点多就开始摆摊了,此时外面已经是人声鼎沸,叫卖声四起了。
何近东是古都西城职业大学的一名教师,六天前接到调令,昨天才去学校人事处报的到。
何近东今年45岁,四方脸,大头,身材高大魁梧,由于家族遗传,头顶发量稀少,虽年龄不大,却被大家称做老何。
老何毕业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所国内知名农业大学,所学专业就是农业技术。那个时候大学毕业包分配,老何被分配到了市农业局下属的一个事业单位,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农村基层农技人员的培训。
老何的工作环境轻松,从大学毕业至今一晃就干了20多年。但是老何在这轻松的工作环境中却颇为苦闷,一个原因是由于工作性质及环境所限,职称始终上不去,中级职称都12年了。另一个原因,基层农技的培训对于老何来说,几乎没有挑战性,也缺乏工作***。
他在内心深处多么渴望能像他的大学老师及几个同门师兄弟那样,能站在大学的讲台上慷慨激昂,挥斥方遒,学术荣誉等身,桃李满天下……理想丰满,现实骨感,就在老何已经对未来失去信心的时候,机会居然来了,而且真的如他所愿。
一周前,老何在农技培训班上完课后正收拾教具课件,忽然接到人事科科长老张的电话:“老何,下课了吗,下课了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张,才下课,是不是要提拔我当主任了”。老何开着玩笑说,“想啥美事,不过也是个好事,快过来吧,我在办公室等你。”说完老张挂了电话。何近东此时脑子里十分的混乱,“好事?”二十几年了,好事可从来没有轮到过自己的”,老何嘴里嘀咕着。何近东性格比较内向,凡事都是顺其自然,二十几年在单位不争不抢,好事轮不上,当然坏事也从不沾边。
老何从培训部出来沿着砖石铺的花园小路向办公楼走去。办公楼是一栋三层的老式楼房,人事科在一楼。老何的单位属于清水衙门,设施老旧,最气派的建筑也就是八年前盖的培训中心了。
科长办公室的门开着,人事科长老张坐在办公桌后面,面前才沏的一杯茶烟气袅袅,老张年近五十,一张红脸,虽说头发茂密,但已花白。
老张见何近东进来,抬头指了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说到:“坐下说”。何近东坐在椅子上一脸迷茫的看向老张。
老张从桌上的文件堆的最上面拿过一张纸递给何近东说,“恭喜你呀,老弟”,何近东接过来一看,心里马上呯呯直跳,这居然是一张调令,调何近东去西城职业大学报到,岗位是教师。“西城职业大学,教师”?老何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老张看老何一头雾水,忙解释道,“由于高校继续扩招,原来的市农校合并到西城职大,但市农校是中专,学校规模小,近些年招生困难,师资力量本身薄弱,农校归并,学校就升格了。而现有的几个专业老师学历低,基本都是中专大专学历。西城职大那边以前没有农学专业,也没有专业教师,所以就求助农业局,局里面把现有专业人员排查了一遍,发现你老何无论是年龄,学历,能力都符合要求。除了你之外,还有七八个符合条件的一起调动过去。当然,你如果有意见,也可以协商。但是时间紧迫,学校九月就要开课,只剩不到二十天了,所以没有时间征询个人意见,特事特办了”。
何近东听完,没有丝毫的犹豫,说道:“老张,我马上办工作移交”。“痛快,我还以为要婆婆妈妈的给你做上好一阵子思想工作呢,哈哈哈。那今天就移交工作,一周内到职大报到”。老张高兴的说。“好的,没有问题”。何近东点了点头。
于是,何近东在一天内完成了工作移交手续,婉拒了同事们的欢送宴,又处理了一些个人事情。就在昨天一大早赶赴西城职大报到。
西城职业大学简称西城职大,是几年前一所大专升格而来的本科学校。学校座落于城北三环外,教学楼,宿舍楼,实训楼,餐厅,操场等等都是近几年新投资建设的,学校占地六七百亩,一派高等学府气派,气势蔚然。
昨天早上,当何近东满心欢喜的来到西城职业大学人事处报到的时候,不成想竟然在西城职业大学人事处又接到了第二份调令。
正当何近东在西成职业大学人事处顺利的完成了报到手续,准备离校回家时,西城职业大学的人事处任秘书—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叫住了他,“何老师,请等一下,还有一张调令,麻烦你签收一下。”
何近东这下子简直是两头雾水,他接过调令一看,不由的自言自语道:“什么?派我去支农?一年???”任秘书忙解释道:“这个三支一扶咱们学校每年都有指标,一般都是从新来的员工中出人,今年和您一起报到的大多数是女同志,不方便下乡支农,而您在农技所经常下乡,又是男同志,所以领导们综合考虑,决定派您支农。当然,支农工作完成后在后面的晋升,晋级等考核中都有优先权,如果您有困难,我们也可以另找人选。人事科赵科长现在就可以接受您的意见。”
老何沉默了一分钟,把支农调令细心的对折好放到自己的包里,抬头说到,“没问题,我去支农,十天内报到。”
老何躺在老屋的床上,听着外面的嘈杂声,回想着这几天的遭遇,心情不免有些低落,心里五味杂陈。“算了,随遇而安吧。”老何自言自语道。
老何昨天从学校回来,没有回南郊的家,而是去了城里的老宅,老宅这片街区由于市政建设,老旧城区改造,将统一拆迁。
老何的老宅是一个大宅院里的正房,坐北朝南,五间正房,有八十多平米,按照1比1.5的置换比率,在城外二环置换了一百多平米的安置房,老宅内的东西一个月前已经处理完毕,今天回来就是再检查一下是否还有所遗漏,另外,从情感上和这座自己童年,少年生活的地方告个别。
老何的曾祖父是山西运城赫赫有名的晋商,资产雄厚。1937年日寇进占华北,娘子关会战后,太原失守。老何的曾祖父见山西不保,连夜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全家老少30多口一路向西南,从风凌渡过黄河,历时两个多月才到的西城。之所以举家到西城,因为在西城还有本家商号的一个分号,这个分号,也是何家最后的一个分号了。东三省的分号,京津的分号,内蒙的分号随着日寇的铁蹄,已经全部沦陷了。
西城的分号就是老何老宅的这条街,曾祖父最初刚来的时候,一街两行,半条街的房产都是何家分号的产业。曾祖父来到西城后,用手中的资金先后又入股了当地的纺织厂,面粉厂。虽逢乱世,家中老少衣食无忧,生活优渥。
何近东的爷爷毕业于著名的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黄埔军校。何近东的爷爷一生戎马,参加过淞沪会战,中条山会战,开封会战等对日作战,因功累官至国军团长。
1949年5月,***胡宗南部兵败撤离西城,老何的爷爷及另外两个团奉命留守阻击***,并破坏西城的电厂,自来水厂,以及其他工厂,电报大楼等设施。胡宗南为人奸诈,这留下的三个团并不隶属于同一单位,又没有安排更高一级的指挥机构,这样这三个团就无法协同举行起义。
老何的爷爷下令全团严密保护辖区内的基础设施,工厂,店铺。大开城门,静待***进城。另外两个团长也很默契,下达了同样的命令,于是1949年5月20日西城解放,未放一枪,未伤一人!!!
解放后人民政府认定此三个团官兵为投诚,对所有官兵进行了妥善安置。老何的爷爷被安置到了建筑公司从事一线劳动。老何爷爷始终觉得未能起义,脸面无光,经常借故不去上班。老何的奶奶,一个大家闺秀,只好放下身段,替老公去建筑公司上班。
再后来,到了六十年代,老何的爷爷又把半条街的房子无偿捐赠给了政府,仅剩了这套正房。而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这仅剩的唯一的老宅也即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唉!老何轻轻叹了口气,起床穿好衣服,洗了把脸,走到了已搬的空空荡荡的堂屋。堂屋东墙上仍挂着爷爷奶奶的照片,爷爷一身戎装,逼人的帅气似乎都溢出了镜框,扑面而来。奶奶穿着旗袍,美丽知性,隔着几十年的时空在微笑着看着老何。老何抬起手,认认真真的把相框擦拭了一遍,轻轻的,轻轻的取下相框,小心翼翼的装进了自己的提包里。
走了,该走了,老何心中默默的说着,出了堂屋门,又深深的望了一眼老宅,悄悄的关上门,落了锁。出了大杂院就是古城墙,早上八点左右的阳光斑斑驳驳的照到了这一片旧宅上,熠熠生辉。恍惚间老何又看到了在门口的城墙下默默喝酒的爷爷,四周静静围坐着爷爷的老部下们。
“爷爷”,老何不禁喊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