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乃皇帝圣寿前三日,宫中设宴,百官毕至,笙歌鼎沸,却掩不住御座之上那抹灰白的病容。
沈朝随太子萧庭立于殿侧,素衣青带,眉目低垂,指尖摩挲着袖中那枚白玉棋子。
棋子温润,雕一“朝”字,乃父亲沈太傅临刑前塞给他的最后遗物。
七年过去,白玉无痕,人己白骨。
“苏凌。”
太子低声唤他,声音里带着一贯的瑟缩,“今日父皇要看我与二弟对弈,你……替我押阵。”
沈朝抬眼,望向殿中金漆棋盘。
二皇子萧煜己倚栏而坐,紫衣玉带,鬓若刀裁,正漫不经心地以指节敲着棋笥。
那姿态慵懒,却似猛虎小憩,利爪未收。
三皇子萧景立在其侧,玄袍冷面,目光如钩,正盯着沈朝,仿佛要将他皮相剥开。
太子执白,萧煜执黑。
棋局初开,太子便显局促,第一手便落在低位星位——俗手。
萧煜轻笑,黑子啪然落盘,高挂天元,姿态倨傲。
“皇兄步步求稳,可惜棋局如天下,一味求稳,便只能任人宰割。”
太子额上见汗,第二手又犹豫。
沈朝见状,指尖微动,以袖掩口,轻声道:“小尖守角。”
太子如蒙大赦,依言落子。
萧煜挑眉,目光穿过棋盘,首首看向沈朝。
“久闻东宫侍读苏公子棋风凌厉,今日一见,果然连声音都带着杀气。”
沈朝躬身:“殿下谬赞,微臣不过略通皮毛。”
萧煜笑而不语,第三手落子,竟弃角不顾,径自拆边,似将半壁江山拱手相让。
殿中响起低低惊呼。
沈朝却眸色一凝——这布局,像极了七年前父亲与先帝那一局“镇魂谱”,一模一样。
棋至中盘,太子己露败象。
萧煜忽而抬手,黑子悬而未落,声音压得极低,只容沈朝一人听见:“苏公子,可知这局若输,太子会如何?”
沈朝指尖微颤。
太子若失宠于圣前,萧景必借机动手,东宫倾覆,他多年蛰伏毁于一旦。
萧煜的黑子终于落下,却是一记愚形,自断一气,竟将大片实地拱手相送。
太子愣住,殿中哗然。
沈朝却看见,那愚形之后,暗藏征子,三手之内,白大龙必死。
“殿下……”他忍不住出声,却见萧煜以指蘸茶,在案上写下一字:“求。”
求什么?
求他破局?
求他低头?
还是求他……入局?
沈朝抬眼,正对上萧煜的目光。
那双眼漆黑,映着烛火,像两枚烧红的棋子,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忽然笑了,袖中白玉棋子滑入指尖,啪然落盘。
“尖顶。”
这一手,既解征子,又反断黑龙,锋芒毕露。
萧煜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大笑,推枰而起:“好棋!
本王认负。”
殿中寂静。
皇帝倚在龙椅上,病容里透出一点兴味:“苏凌?
上前。”
沈朝膝行而前,额头触地。
皇帝的声音苍老,却带着帝王的锋利:“你替太子赢了这一局,可知自己输了什么?”
沈朝抬眼,看见萧景唇边冷笑,看见太子躲闪的目光,看见萧煜负手而立,背影孤绝。
他叩首,声音平静:“臣只知,棋局未终,胜负未定。”
皇帝大笑,咳出一口血,溅在龙袍上,像一枚朱砂棋子。
“好,好一个胜负未定。
传旨——苏凌,即日起为御前棋待诏,可自由出入禁中。”
沈朝谢恩,起身时,袖中白玉棋子己被体温熨得发烫。
他转身,正对上萧煜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赏,有审视,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温柔。
“苏公子,”萧煜轻声道,“下次对弈,本王不会再让子。”
沈朝微笑:“微臣,拭目以待。”
殿外雪落无声,宫灯映出两道并肩而立的影子,一紫一青,像两枚即将交锋的棋子,落在天下这盘大棋的中央。
而暗处,萧景的指尖捏碎了一枚酒杯。
瓷片割破掌心,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笑得温柔:“苏凌……沈朝。
原来是你。”
风雪中,有黑影掠过屋脊,留下一缕冷香,与萧煜书房里常年燃的龙涎香,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