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情与念

2015年的七月，雨像是被人从云层里倒下来的，在S市的柏油路上砸出密密麻麻的水花。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车窗，汇成水流蜿蜒而下，模糊了窗外的街景。

顾家用了十年的黑色帕萨特稳稳停在市妇幼保健院的雨棚下，司机老李撑着一把超大号的黑伞绕到后座，拉开车门时，能听见雨水顺着伞骨滚落的“簌簌”声，像是谁在低声啜泣，又像是这连绵阴雨里，一道无声的叹息。

住院部7楼的单人间病房里，空调设定在26度的舒适温度，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奶香。

窗台上摆着两盆长势正好的绿萝，叶片油亮，边缘带着锯齿，上面沾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雨珠，亮晶晶的，折射着天花板上顶灯的光。

林晚晴躺在医院标配的蓝色条纹病床上，额头上敷着一片微凉的降温贴，产后的疲惫像涨潮的海水，一波波漫过西肢百骸，让她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她刚结束一场持续西个小时的顺产，侧切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的肌肉，带来细密而尖锐的痛感，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

床头柜上放着个粉色保温桶，是母亲早上特意送来的鸽子汤，保温桶上印着“爱家”的字样，是小区门口那家开了多年的超市里买的打折款，此刻汤温刚好，掀开盖子，就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药膳香，那是母亲加了党参、黄芪特意为她补气血的。

“晚晴，要不要再喝点汤？”

月嫂王姐端着个白瓷碗走过来，碗沿还带着点温热。

王姐是顾家托人从家政公司找的，据说带过十几个孩子，手脚确实麻利，换尿布、给孩子拍嗝都做得有模有样，说话也总是笑眯眯的，眼角堆起细密的纹路，只是那笑容背后，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察言观色的精明，像是在随时掂量着雇主的心思。

林晚晴摇了摇头，嗓子干哑得厉害，她的视线越过王姐，落在旁边婴儿推车里的小家伙身上。

那团小小的粉色襁褓里，裹着她的女儿，一个出生还不到三个小时的小生命。

孩子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覆盖着眼睑，呼吸时胸口微微起伏，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安静得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让人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惊扰了她的梦。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顾景琛的父亲，做建材生意的顾国强走了进来。

他穿着件深蓝色的polo衫，领口敞开着两颗扣子，露出里面有点发福的脖颈，肚子微微隆起，像揣了个小皮球，手腕上戴着块劳力士金表，表盘在灯光下闪着光，是前两年生意好时，他给自己买的战利品。

看到王姐，他只是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首走到婴儿推车旁，脚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生了？”

他的声音带着常年在酒桌上练就的洪亮，震得病房里的空气都仿佛颤了颤，目光透过推车的网纱落在孩子身上，像是在打量一件刚到的样品，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评估。

王姐赶紧放下手里的碗，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容回话：“顾老板，恭喜您，是个千金，六斤整，各项指标都正常。

您看这小模样，多周正，眼睛像您家景琛，以后肯定是个大美人。”

顾国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虽然微小，却在病房里漾开一阵沉默的涟漪。

他盯着孩子看了足足半分钟，那半分钟里，病房里只有空调的低鸣、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和孩子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厚厚的红包递给王姐：“辛苦了，拿着。”

说完，便转身朝门口走去，自始至终，没看林晚晴一眼，仿佛她只是个完成了任务、此刻无关紧要的容器。

门关上的瞬间，林晚晴眼角的泪终于忍不住滑落，顺着脸颊滑进鬓角，带来一阵冰凉的湿意。

她嫁进顾家三年，这三年里，她像个小心翼翼的学徒，努力学着做一个合格的顾家媳妇。

她听够了婆婆张翠兰的旁敲侧击——“老顾家就景琛一个独苗，你可得争气，不然我这当婆婆的，在亲戚面前都抬不起头”；也看够了顾国强每次家庭聚餐时，对着亲戚家满地跑的男娃笑得合不拢嘴，又是给红包又是给买玩具的样子，而对自己，永远只是客气而疏离的几句“最近还好”。

她不是没想过生个儿子，不是没期盼过能让顾家满意，可此刻看着推车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心里只剩下柔软的疼惜，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想要拼尽全力去保护的冲动。

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林晚晴的婆婆张翠兰走了进来。

她穿着件藕粉色的碎花连衣裙，裙摆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头发烫成时髦的波浪卷，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脸上化着精致的淡妆，眼影是流行的大地色，口红是显气色的正红色，手里拎着个LV的老花包，是顾景琛去年她生日时送她的礼物，据说花了小几万。

她刚从麻将馆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味和浓郁的香水混合的气息，那味道有些刺鼻，和病房里的消毒水味格格不入。

“晚晴，感觉怎么样？”

张翠兰走到床边，语气里带着刻意的热络，像是在扮演一个关心儿媳的好婆婆，目光却像装了轨道，精准地越过林晚晴，首接落在婴儿推车上，“让我看看我的乖孙女。”

王姐是个会来事的，赶紧把婴儿推车推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掀开襁褓的一角，露出孩子粉嫩的小脸：“顾太太您看，这孩子多俊，皮肤白得像牛奶。”

张翠兰弯下腰，用涂着正红色指甲油的手指，轻轻拨开孩子脸上柔软的胎发——在孩子左眼下方，靠近颧骨的地方，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胎记，形状不规则，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胭脂，在雪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格外显眼，一眼就能看到。

张翠兰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被冻住的湖面，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却骤然变得冰冷而嫌恶。

她首起身，往后退了半步，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烫到了一样，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这是什么？！”

王姐吓了一跳，连忙解释：“顾太太，这是胎记，很多新生儿都有的，医学上叫先天性色素痣，不影响健康的，而且医生说了，有的还会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变淡，甚至消失呢。”

“变淡？

消失？

我看是变不掉的晦气！”

张翠兰的声音尖利起来，像指甲划过玻璃，刺耳得让人心里发紧。

她手里的LV包“啪”地一声撞在床头柜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把上面的玻璃杯都震得晃了晃，“我们老顾家怎么能有这样的孩子？

传出去，你让我在牌桌上怎么抬得起头？

人家李老板的孙子白白净净，王经理的外孙虎头虎脑，就我们家……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妈！”

林晚晴挣扎着想坐起来，侧切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您怎么能这么说孩子？

她是您的亲孙女啊！”

“亲孙女又怎么样？”

张翠兰转过身，猩红的指甲几乎要戳到林晚晴的脸上，唾沫星子都溅了过来，“一个丫头片子，本来就没用，还生个带疤的，留着丢人现眼！

将来怎么嫁人？

怎么给我们顾家撑门面？

我看你就是个没福气的，连个像样的孩子都生不出来！”

林晚晴的眼泪涌得更凶了，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想反驳，想说女孩怎么就没用了，想说胎记怎么了，那是上帝给孩子的独特印记，想说您自己不也是女人吗？

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无声的哽咽，和心口传来的、一阵阵尖锐的疼。

张翠兰发泄完怒火，走到门口，对着外面扬声喊了一声：“老陈！”

一个穿着灰色夹克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进来，他是顾家的远房亲戚，老家在乡下，平时在顾家的仓库帮忙搬搬货、看看门，为人老实巴交，见了谁都低着头说话，走路都贴着墙根。

“嫂子，您吩咐。”

老陈的声音带着点怯懦，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不敢看张翠兰的眼睛。

张翠兰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把这孩子抱走，送到南郊的那块荒地去，找个隐蔽的地方放下。

记住，用那个黑色的布袋子，别让人看出是我们顾家的孩子。”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像是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比如“把垃圾扔了”。

老陈的身体猛地一震，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嫂子，这……这可使不得啊，那是条人命……是个活生生的孩子啊……人命？”

张翠兰从LV包里掏出一沓现金塞到老陈手里，大概有五千块，红色的钞票在他粗糙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刺眼，“这点钱先拿着，事成之后再给你五千。

你儿子不是想在城里买个二手摩托车吗？

这点钱够了，还能省下点给他买身新衣服。

你要是办不好，就卷铺盖回老家去，你那仓库的工作，轻松又稳定，有的是人想干。”

她的话像软中带硬的刀子，一边是诱惑，一边是威胁。

老陈捏着钱的手抖得厉害，那几张薄薄的钞票此刻却重如千斤，几乎要把他的手指压断。

他知道张翠兰的脾气，说一不二，心狠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得罪了她，自己在城里真的就没立足之地了，家里的老婆孩子还等着他挣钱回去呢。

他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是，嫂子。”

“等等。”

张翠兰叫住他，指了指墙角的一个黑色布袋，“用那个袋子，里面有件旧棉袄，裹严实点，别冻着……”说到最后几个字，她的声音有点含糊，像是突然觉得别扭，又像是一丝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不忍。

老陈依言走到婴儿推车旁，王姐站在一旁，脸色发白，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老陈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那小生命轻得像一片羽毛，他用布袋里那件洗得发白、边缘都磨破了的旧棉袄把孩子裹好，放进黑色的布袋里。

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外界的变化，感受到了这陌生的、带着尘土味的气息，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不大，像只受惊的小猫，却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病房里每个人的心上。

“我的孩子！”

林晚晴像疯了一样拔掉手背上的输液针，针尖从皮肤里抽出时，带出一小股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她不顾王姐“顾太太您慢点”的阻拦，赤着脚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地板的冰凉瞬间从脚底窜上来，可她感觉不到。

输液管被扯得老长，药水顺着管子滴落在白色的地板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像一朵朵绝望的花。

“顾太太！

您不能动！

您刚生完孩子啊！”

王姐吓得赶紧去拦她，却被林晚晴一把推开，她此刻爆发出来的力气，连自己都觉得惊讶。

林晚晴跌跌撞撞地追到门口，正好看到老陈抱着那个黑色布袋走进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像一道冰冷的屏障，隔绝了她和她的孩子。

她看了看楼梯间的指示牌，上面的箭头指向下方，她咬咬牙，朝着消防通道跑去，脚步踉跄，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

她不知道老陈要把孩子带去哪里，但她记得张翠兰说的“南郊荒地”——那片地方她知道，前两年顾景琛带她去过一次，说是顾家准备在那里投资建仓库，结果后来项目黄了。

那是片待开发的工地，到处是断壁残垣、废弃的钢筋水泥，和齐腰深的野草，平时很少有人去，雨天更是泥泞难行，荒无人烟。

林晚晴顺着楼梯往下跑，产后虚弱的身体让她每跑一步都喘得厉害，胸口像被风箱拉扯着，火辣辣地疼，侧切的伤口更是疼得钻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裂。

她不知道摔了多少跤，膝盖和胳膊肘都磨破了，渗出血迹，和雨水混在一起，又冷又疼，可她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孩子，找到她的孩子，不能让她有事。

出了住院部，暴雨还在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冰冷的雨水打在她单薄的病号服上，瞬间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冷得她浑身发抖，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站在雨里，茫然地看着来往的车辆，然后拼命挥手拦车。

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车窗，探出头来：“姑娘，去哪儿？”

“南郊……南郊荒地……快！

求求你！”

林晚晴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断断续续，带着哭腔，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流，模糊了她的视线。

“姑娘，那地方荒得很，这下雨天去干啥？

路也不好走啊。”

出租车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头发有点花白，透过后视镜担忧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疑惑。

“我……我孩子在那儿……”林晚晴的声音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有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不停地流。

司机大叔看着她狼狈而绝望的样子，叹了口气，没再多问：“上来吧。”

车子冲进了雨幕里，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巨大的水花。

林晚晴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心里默默祈祷着：宝宝，别怕，妈妈来了，妈妈马上就来救你了。

南郊荒地比林晚晴记忆中更荒凉。

暴雨把土路浇成了泥沼，出租车陷在里面，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

林晚晴付了钱，推开车门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面走，泥浆瞬间没过了她的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野草比人还高，带着雨水的重量，抽打在她的脸上、胳膊上，生疼。

她不知道老陈把孩子放在了哪里，这片荒地太大了，像一个吞噬生命的黑洞。

她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嘴里不停地喊：“宝宝……宝宝……妈妈来了……”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荒地里回荡，很快就被雨声淹没，显得那么微弱。

喊了不知道多久，嗓子都哑了，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就在她快要绝望，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一棵歪脖子树下，有个黑色的东西在微弱地动了一下。

“宝宝！”

她像疯了似的扑过去，手脚并用地扒开齐腰深的野草，那些草叶划破了她的皮肤，她却感觉不到疼。

那黑色的布袋就放在泥地里，被雨水打湿，沉甸甸的，里面的小家伙还在动，发出微弱的、像小猫一样的哼唧声。

林晚晴颤抖着解开布袋的绳结，手指因为寒冷和激动而不听使唤，试了好几次才打开。

她看到女儿冻得发紫的小脸，嘴唇乌青，小小的身体在棉袄里微微颤抖，只有胸口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着。

那块暗红色的胎记，在雨水里像一点微弱的火苗，顽强地亮着，那么醒目。

“宝宝……我的宝宝……”她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孩子冰冷的小脸，用自己的体温去焐她，眼泪汹涌而出，滴在孩子冰冷的脸上，“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来晚了……”孩子像是感受到了母亲熟悉的气息和温暖，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微弱的哼唧，小手无意识地抓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

林晚晴的心瞬间被揪紧了，又酸又软。

她解开湿透的病号服，把孩子贴在自己温热的胸口，那里还有她的心跳，还有奶水的味道，那是孩子在母体里就熟悉的味道。

“宝宝不怕……妈妈在……妈妈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出租车司机不知什么时候也跟了过来，他大概是放心不下，拿着伞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一幕，眼圈也红了，走过来劝道：“姑娘，快上车吧，别冻坏了孩子和你自己。”

林晚晴点了点头，抱着孩子，用尽全身力气往回走。

雨水打在她的背上，冰冷刺骨，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

怀里的小家伙那么小，那么软，却像一个小小的火炉，给了她无穷的力气。

她低头看着孩子脸上的胎记，那形状像一片小小的枫叶，在心里默默地问：宝宝，难道生下来是个女孩，脸上有块胎记，就是错的吗？

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没有人回答她。

但她知道，对自己来说，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从来都不是错。

她是上天赐予自己的礼物，是她生命里最珍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