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市街,这条在滨江新区的摩天巨影下愈发显得破败、拥挤的老巷,则沉在霓虹灯光的谷底。
垃圾的酸腐气、海产的腥咸味,和廉价霓虹招牌蒸腾出的油烟混在一起,粘稠得仿佛能附着在人的皮肤上。
孙河蜷缩在“鸿运旅社”二楼最里间。
窗户玻璃积着厚厚的油污,透进来的光模糊而昏黄。
房间狭小得只放得下一张窄床和一个缺腿的板凳,霉味混合着劣质消毒水的味道,刺得他鼻腔生疼。
他后背紧紧贴着墙壁冰凉的瓷砖,只有这样,才能勉强压下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恐惧。
几天了?
自从工友老马偷偷把那叠要命的账本复印件塞给他,低声说“孙河,拿着快跑!
能跑多远跑多远!”
,他就成了惊弓之鸟。
填海工程拆迁补偿的原始账目、宏远建设内部的签字转账记录……那些冰冷的数字像烙铁一样烫手,更烫心。
他记得财务科那个小赵当时嗤笑着说的话:“放心走,补偿款一分都不会少你的,赵公子亲自打的招呼!”
可现在,账目上他的名字后边,那被划掉后缩水的数字,***裸地嘲笑着他的愚蠢和轻信。
“赵公子”——赵启明。
宏远建设董事长周世宏的妻弟,滨江圈子里出了名的纨绔。
他爹赵乾,就是滨港新城填海工程指挥部那个一手遮天的主任!
举报信是他咬牙写下的,用颤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刻上去的绝望。
他没敢邮寄,不敢找媒体,那些路在“闭环”面前都是死胡同。
他记得陈立,那个当年处理过他家拆迁纠纷的市局警官,眼神里有种压抑的东西,和别的不太一样。
老马临死前最后一句也是:“信……信交给……陈……陈立……他……可能……” 后面的话被一口血沫呛住了,再也没说出来。
旅社楼下劣质音响震天响着《爱情买卖》,掩盖不住隔壁房间传来的粗暴叫骂和摔打声。
孙河猛地一哆嗦,像被烙铁烫到。
他神经质地掀开薄被一角,手指摸索着床板缝隙里那个用透明胶带粘住的廉价U盘。
冰凉的触感稍微给了他一点虚假的安全感。
这是老马用命换来的东西,他不敢多看,只记得文件包里有个加密的压缩包,名字就叫“闭环-填海”。
突然!
窗外的巷子里,毫无预兆地传来几声野狗凄厉的狂吠,然后是刺耳的摩托车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在狭窄的巷子里炸裂回荡,猛地停在了旅社门口。
孙河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
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用指尖颤抖地挑开一点点积满油污的窗帘缝隙——昏黄的路灯下,两辆车身闪着幽冷金属光泽的大功率摩托,像两头蓄势待发的黑色怪兽。
车上是两个穿着黑色连帽冲锋衣的男人,帽檐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
其中一人抬头,冰冷的目光毫无感情地扫视着旅社斑驳破败的招牌和黑洞洞的窗户,如同精准的扫描仪。
他认得这种眼神!
那是在工地处理“闹事”人员时,那些人背后保镖常有的眼神,冰冷的,非人的。
“老马……老马也是这样……” 孙河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冻僵了。
他们来了!
这么快!
老马的尸体还没凉透,他们就追到了这里!
他像被抽了筋一样,瘫软着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板上,背靠着墙壁剧烈地喘息。
汗水瞬间湿透了单薄的衣服,粘腻冰凉。
旅社木质的、脆弱的房门,此刻在他眼里就像通往地狱的薄纸。
“不……不能坐以待毙……”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猛地跳起来,动作慌乱得如同受惊的兔子。
他疯狂地扒开那床带着异味的被子,摸索着床板下的U盘,死死攥在滚烫的手心里。
他环顾这间连只蟑螂都无处藏身的斗室,目光最终死死定格在窗户上。
那窗户虽旧,外面却装着锈迹斑斑、仿佛随时会掉落的防盗铁栏。
那是死路!
门外传来了沉重而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踩在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像踩在他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一步,一步……正朝着他这个房间的方向逼近。
绝望像冰冷的毒液注入脊椎。
他看向卫生间那个极其狭小的气窗,只有成年男人半个脑袋大小,外面是隔壁一个同样破败旅社的后墙夹缝,黑暗得望不到底。
这是他唯一可能的生路,一条狭窄得令人窒息、充满了未知危险的生路。
几乎在下一秒——咚!
咚!
咚!
敲门声响起,不疾不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丧钟敲在了孙河的心口。
“打扫房间!”
门外传来一个故意拔高、显得有些虚假的粗粝男声。
孙河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肾上腺素疯狂分泌。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朝那扇通往卫生间的小门扑去。
他必须在他们强行撞门之前,将自己塞进那条黑暗的缝隙里!
与此同时,鱼市街的另一端,离“鸿运旅社”几百米外的一幢早己废弃、门窗洞开的烂尾楼深处。
在钢筋水泥***的冰冷骨架里,竟然隐隐透出五光十色的微弱光芒和鼎沸的人声。
这里与外面的破败腐朽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这里,是鱼市街的心脏,也是“闭环”网络里一个不大不小的“节点”——一个隐藏在都市废墟下的庞大地下赌场。
“鲨鱼赌档”。
赌场的核心VIP包房里,烟雾缭绕。
昂贵的雪茄烟雾和廉价的香烟味混合在一起。
牌桌对面,一个穿着花哨丝质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眼神却带着三分精明七分油腻的年轻男人,正是孙河在账本复印件里无数次看到名字的人——赵启明。
他刚刚输掉一把大的,随手将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甩到桌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运气背,手指却轻佻地勾了勾旁边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伴的下巴,引得那女人咯咯娇笑。
对赵启明来说,几万块不过是手指缝里漏掉的一点沙子,远不如他此刻惦记着晚上要搞定的那个郊区拆迁项目重要。
那项目是他老爹授意周世宏低价拿下来的,他得“亲自”去把最后那几个不懂规矩的钉子户“安抚”好。
赵启明慵懒地靠在意大利真皮沙发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牌桌上各怀鬼胎的面孔,掠过角落里持枪肃立的打手,最后停在墙上那巨大、清晰的监控屏幕上。
屏幕上分割着赌场内外的各个关键角落,画面异常清晰,显示着顶级的安保投入。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掌控一切的傲慢笑容。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在丝质衬衫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
他不耐烦地拿出来瞥了一眼屏幕。
屏幕上跳出一条简洁的信息,只显示了发送人“何秘书”,信息内容更是简短无比,只有西个冰冷的字:“泥鳅窜网。”
赵启明脸上那漫不经心的笑容瞬间消失了。
眼神里的油腻和慵懒被一种极其冷酷的光芒取代,如同猝然出鞘的毒匕。
他慢条斯理地将手机屏幕按灭,优雅地站起身,整了整丝毫未乱的衬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诸位,家里有点小杂鱼不听话,我得回去料理一下,扫扫灰尘。”
他对着牌桌笑了笑,那笑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挥了挥手,对角落一个看似头目的刀疤脸壮汉吩咐道:“老刀,派两组人出去,‘清理’干净点。
目标,鱼市街,照片我刚发过去了。”
“是,赵公子。”
老刀点头应道,声音沙哑而毫无波澜,眼神锐利如鹰隼。
他立刻掏出对讲机,低沉而快速地布置任务。
赵启明甚至没再看牌桌一眼,在打手的簇拥下,如同巡视领地的年轻君王,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出了喧嚣的VIP包房。
包房的厚重隔音门在他身后无声关上,将里面的喧嚣瞬间切断,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被悄然关闭。
外面烂尾楼的冰冷空气,似乎都比里面纸醉金迷的氛围更让他感觉自在。
他需要“清理”掉那个不识抬举、竟敢窥探“闭环”秘密的泥鳅——孙河。
这不过是维持系统纯净的一件小小日常事务罢了。
而在那扇刚刚关上的VIP房门外,一丛废弃脚手架的阴影深处,另一双眼睛,正惊恐地透过钢筋铁骨的缝隙,死死地盯着赵启明离去的背影,以及那个接收到命令、神情肃杀的老刀。
孙河把自己蜷缩在冰冷钢梁的缝隙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那个从VIP包房里走出来的、被众人簇拥的年轻男人,那张在霓虹灯牌映射下、带着傲慢与冷酷的脸——就是赵启明!
那个在原始账本上签字、克扣他血汗钱的赵启明!
寒意,瞬间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冻僵了他每一个细胞。
他以为自己钻出旅社气窗、跳进这废弃楼宇的黑暗中,暂时甩开了追兵,没想到竟是撞进了更致命的陷阱中心!
那个掌控着他生死的人,就在这里!
那所谓的“清理”,目标就是他这只不知死活的“泥鳅”!
求生的强烈欲望压倒了恐惧。
他死死攥紧口袋里那个滚烫的U盘,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必须跑!
无论如何,也要把老马拿命换来的东西送出去!
他咬着牙,将身体更低地往冰冷潮湿的废墟阴影里缩去,眼睛却死死盯着下方通道,寻找着一丝可能的缝隙,一丝通往阳光的、渺茫的生路。
滨江的夜,在腐朽的废墟深处,更加粘稠浓重。
无形的绞索,己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