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哥哥,这是我同学,这么巧就遇上了,头先她还救了我一命,她也去昆明,你帮我把她捎走,好不好?”
陈秧的眼睛落在前面的地上,看见一左一右两双脚,一双穿着黑色的大头皮鞋,另一双穿着到脚踝的黑靴子,黑色的裤子塞在皮靴里。
她感到有一双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那眼神沉甸甸地,让人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放。
她听见那个孟哥哥问:“现在能走吗?”
声音像金属相撞,干脆,清冽又浑厚,就是没有温度。
罗绮云生怕陈秧犯傻,慌忙替她答道:“能,怎么不能,孟哥哥你看,她行李都拎在手上了。”
孟镜和跟罗家骝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又让床上的罗绮云好好休养,交代他们必要的时候可以向孟家求助,招呼那垂着头的姑娘说:“走吧。”
他迈步出了房间,听见后头那小姑娘跟上来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轻一重,他不着痕迹地回头打量了一下,原来腿脚不好,难怪头也抬不起来,连走路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声响。
她身上那宽大的阴丹士林旗袍布满泥水,像从泥坑里刚爬上来。
这些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和罗家的公子小姐也不熟,不过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帮个忙,他想不到那罗小姐竟能舍下面子开口要这样的人情,他这个人情只能卖到底。
陈秧望着前面的男人,他大步走得飞快,转眼要到楼梯口了,她咬牙加快脚步想要跟上,左脚脚踝一阵刺痛。
前面的男人还穿着夏天的短袖衬衫,身材魁梧,迈一步赶得上陈秧迈两步。
他消失在楼梯上。
陈秧咬着牙追赶,急出一脑门的牛毛汗,她不愿成为别人的拖累,要是她的脚没有受伤,她是万万不会搭这个便车,可现在,她明知道人家不情愿,也只能厚着脸皮装看不见,这让她年轻的自尊心一阵阵刺痛。
她骨子里像她父亲陈巽。
她从小就听父亲的同事们说起她父亲,“子初这个人就是太出世,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他是立志要向孔孟这些圣人看齐,显得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更庸俗。”
有时候竟当着她父亲的面,对她说:“秧秧,你需时时以圣人之女要求自己。”
陈巽对此从不以为意,只是笑笑。
陈秧一手抓着栏杆,一手拎着皮箱,费力地下楼梯,下了一半,脚踝钻心地痛,她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抬头竟然看见己经走了的孟镜和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楼梯口不远的地方,抬头看着她。
她愣住,因为太惊讶忘了把脸转开。
她的脸上挂着汗,因为着急涨红着,尘土在这红色外涂了一层灰,又红又灰的,她的胸膛上下起伏着。
底下的人双脚微分,垂着手抬头看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在等她。
陈秧常看见书上说有双会说话的眼睛,她只当是一种夸张,她望了一眼底下的人,突然就理解了这竟是真的,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她觉得这眼睛望进了她心里去。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长着这样一双眼睛?
她低下头挪动自己的脚步,觉得自己笨拙得像一只河马。
等她迈下最后一级台阶,底下站着的人仁慈地伸出手接过她手里的皮箱,扭头走出旅馆的大门。
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不远的地方,有着长长的引擎盖,车的后半部分顶棚是帆布,大约是可以卸下来的。
有几个男人为了省力靠在车身上说话,看见车主人来了,自觉地西散开,站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看着。
陈秧看着孟镜和从黑色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把车门打开,把她的皮箱扔进后车座,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用脚踢了踢车轮胎,每踢一下就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听这声音他的皮靴鞋头应该有一层钢板,然后他抓着车顶扶手腰一挺就跳上驾驶座,轻巧地毫不费力。
他侧头看向还在外头站着的陈秧,盯着她看了两秒,问她:“需要给你找个人当脚蹬?”
他说话和罗绮云一样,舌头卷着,透着一种混不吝的气质。
陈秧没见过这样的人,窘得脸烧起来,慢慢挪过去,试着上车。
那车门离地面有几十公分高,和她之前坐过的小汽车全不一样,她的左脚受不了力,没法一条腿支撑站立,怎么都爬不上去,憋得满脸通红。
孟镜和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一首扭头盯着她,这时开口说:“你伸手抓住车顶上的拉手,把力气放在手上,用好的······用一条腿支撑爬进来,另外一条腿不要用力,”他换了个语气,几乎是在安慰她,“先试一试,不着急。”
周围看着他们的人,有几个男人发出调侃的笑声,陈秧的脸红得能滴出水来。
她听见孟镜和把头伸出窗外,吊儿郎当地说:“我这妹妹被家里惯坏了,就喜欢爬着玩,不许任何人帮她,你们赶紧闭嘴,要是惹恼了她,我可也帮不了你们,我父亲可不是好说话的。”
周围的笑声一下子停了,这家不知道什么来头,这男人的腔调就透露着公子哥才有的目中无人,谁吃饱了撑得去惹这些人,逃命都来不及。
在这功夫里,陈秧终于把自己举上了车,她凭的是心里的一股气“不能再丢脸”,这几乎透支了她的全部力气,她的喘气声像拉风箱一样在车里回荡,她的右手臂因为力竭止不住地抖,她脸上的汗沿着脸侧缓缓流下来,她端坐着平息呼吸。
孟镜和发动了车子,车子往前突了一下,平缓地上了路,他听见力竭的喘气声,不着痕迹地瞄了一眼旁边的人,又很快目视前方。
路上都是人,车开不快,需要开车的人有很多耐心。
路两侧的庄稼地都被踩踏得不像样子,这一年的收成估计要损失大半,对于本来就要挨饿的人家,真是雪上加霜。
等喘息平稳了,陈秧才注意到自己脸上在流汗,她的手绢在行李箱里一时拿不到,她本想不管它,可那一行行汗像蚂蚁一样在她脸上爬,让她心神不宁,忍了一会,她忍无可忍,抬起胳膊拿袖子去擦脸。
这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
如果被她娘看见了,会拿鸡毛掸子抽她,陈妈会在一旁拍胸脯,“我的小姐啊,你不是杀猪匠家的野丫头啊,你怎么能这样粗野。”
许是她的动作大了,驾驶座上的人转头看她,意味不明,陈秧对上他的眼睛,脸一下烧起来,放在脸上的胳膊一滞,不过转瞬间,她又毫不在乎地擦完左脸擦右脸。
她看见自己袖子变得灰扑扑,脸上又是一热。
孟镜和看见她的脸绷得紧紧的,把视线调回到路面上。
车开了几个钟头,天开始黑下来,两人一句话都没说过,陈秧不久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她忍得辛苦,爹爹曾告诉她,闭上眼睛会好一些,她就一首紧紧闭着眼睛,到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她正梦见爹爹带她和娘去吃得月楼的桂花糕,那桂花糕刚拿到手上,滚滚烫,烫得她嘴里西索西索叫着,车突然停了,她的身体往前一冲,她一下子就醒了,看见前面有昏黄的灯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她转头看见旁边陌生的男人,迷惑地眨巴着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回到现实。
旁边的人把钥匙拔下来,跟她说:“晚上在这镇上休息,你自便,明天早上七点在车上汇合,过时不候。”
他打开车门跳下车,回头见陈秧坐着不动,他挑眉看着她,那双眼睛在质问她。
“能给我一分钟吗,我需要拿点东西。”
她说完,仍然不动,脸上显出一些局促。
孟镜和是什么样的人,看一眼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往旁边走了两步,背对着车窗。
陈秧松了口气,迅速掀起旗袍下摆,她的腰间系着一个巴掌宽的腰带,她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币在手里捏着。
那是母亲特意让陈妈缝的,怕她一个人在路上带着钱不安全,腰带里藏了一些纸币和银元,还有一个金镯子。
她回身从后座上拎起自己的手提箱,打开车门下了车。
这是一个比下午的小镇大得多的县城,往前走几步就热闹得很,陈秧在街口要了一碗牛肉面,操心着晚上要住哪里。
陈秧是杭州云开高中的学生,为了躲避战乱,学校要迁到昆明,全校师生先坐船到了汉口,然后开始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有时候坐一段车,没有车的时候,大家一起步行,到了吃饭的时候,学校会安排简单的吃食,晚上住宿是前头开路的老师提前联络好的,他们住过寺庙,住过大户家的祠堂,也住过荒郊野外搭的棚子,一路凑合过来了。
陈秧被落下,这几天晚上和别人挤在破屋子里度过,然而今后的住宿成了问题,她的铺盖卷丢了,她也没法跟这个“孟哥哥”说,你沿路留意下有没有能住人的破房子。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没有任何社会经验,这样的处境让她惶惶不安。
牛肉面的汤头很鲜,大约是本地的牛肉肉质好,她喝了一口汤,心里叹口气,今天晚上只能先去找个旅店住,她得好好盘算下她的钱,从长计议。
然而她咬着牙掏出来的钱却没处花。
找了好几家旅馆都说没有空床,只有一家有,但是过夜费让她心惊肉跳,当时她转脸就走了,找了一个时辰之后,又拖着肿痛的左脚回来了。
她在三楼的走廊上碰见了下车就消失的孟镜和,后者看见她,愣了一下,冲她点点头,她小声叫了一句“孟哥哥”,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她去卫生间洗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脸上黑的灰的抹得像鬼画符,她竟这样在人前走来走去,她觉得一阵后知后觉的羞耻,要是别人知道她是陈巽的女儿,爹爹的脸都丢光了。
她把洗脸水泼得“哗哗”响。
洗了澡,把身上的衣服洗了,又拿凉水冰了冰脚踝,才一头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