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肿得更厉害了,许是头一天逞强使了太多力的缘故。
在她不远的地方,有个老婆婆挑着两个箩筐卖桔子和柚子,那黄澄澄的桔子像小山一样堆着,看着很喜人,清晨的阳光在新鲜的桔皮上泛着微光。
老婆婆和陈秧的视线对上,讨好地冲她笑了笑,一张嘴黑洞洞地,一颗牙也没剩下,她的头发拢成个发髻,头顶的头发掉得稀稀拉拉,露着粉色的头皮,她坐在扁担上,一双小脚还没陈秧的手掌长。
陈秧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买了两个桔子。
孟镜和过来了,看了她一眼没说话,打开车门,把手里的一个黑色提包扔进后座上,一***坐进驾驶室里。
他的头发在头天那样的阴天里不觉得,被早晨太阳光一照,竟黑得像墨汁一般。
陈秧学着昨天的动作,把自己挪进车里,今天比昨天容易了很多,脸上没来得及出汗,只有背上有一点点汗意。
她的脸上没了灰尘,孟镜和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她看起来要比罗绮云小,他问:“你多大?
不是绮云同学吧?”
“不是,但我跟她同年,今年17了。”
她的脸还带着绒毛,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好像乳臭未干,但17这个年纪很多姑娘己经当妈了,这姑娘明显晚熟。
“叫什么?”
他刚问完,前面土路上突然蹿过去一只狗,他一脚刹车,把车突兀地停下,两人在座位上往前冲了一下又落回来。
“陈秧,秧苗的秧。”
陈秧低头剥刚买的桔子,新鲜的桔子散发着沁人心扉的香气,这熟悉的香气让人突然有了踏实感。
“吃几瓣桔子吧,孟哥哥。”
陈秧把桔子递到孟镜和跟前。
孟镜和脸上架着一副雷朋,他垂着眼皮看了一眼递到自己脸前的桔子,那桔子被青葱一样的手指捏着,那手的皮肤比桔子还温润。
他伸手接过,扔进嘴里,一口咬下,汁水在嘴里爆开,一股酸气首冲他的天灵盖,他的眼角跳了一下,他若无其事地吞下。
他瞟一眼旁边的人,看见她的脸皱成个咸菜疙瘩,他幸灾乐祸地说:“人不应该同情心泛滥。”
陈秧把手里的桔子全塞进嘴里,瓮声瓮气地说:“我觉得你说得不对。”
孟镜和看见她的嘴角在抽搐,从胸膛里爆发出一阵笑声,问她:“你属驴还是属王八的?”
“没有人属驴也没有人属王八。”
陈秧说,声音细细的,但表情执拗。
“你见过王八吗?”
“没见过。”
“王八要是咬着什么东西,死也不松口,得敲锣拿锣声吓唬它,它才会松口。”
陈秧不说话。
“你怕锣声吗?”
孟镜和问,他的眉毛飞扬,露出一种藏得很深的顽劣劲。
陈秧细细反驳他,“你才怕。”
“你错了,我什么都不怕。”
阳光反射在他的黑色镜片上,发出耀眼的光。
到了两点多才又进了一个城镇,孟镜和把车停在一棵比腰还粗的柳树下,锁了车门,迈着长腿走了。
陈秧手里捏着一个纸袋子,往旁边走了一段路,看见一条河,河边上有平坦的石头,她走过去坐下,从纸袋子里掏出一个烧饼啃起来。
这烧饼是头天晚上她出了牛肉面馆买的,思来想去,这是最省钱的方法,这样的天气也好保存,放几天都不碍事。
她吃了两个烧饼,觉得胸口噎得慌,站起身来往街上走,想去讨口水喝。
没走几步,远远看见吉普车的旁边围了几个男人,正对着车身指指点点,她停住脚步,手里捏着烧饼的纸包,远远观望着。
有个个子高高穿一件春绸衫的男人上前去拉扯车身的帆布,陈秧心跳加速,西周看了看,没看见孟镜和的身影,她慢慢走上前,在距离那些男人几步远的地方住了脚,观望着,觉得自己心要蹦出胸口。
有个男人粗声粗气地问:“这车现在值多少?
能出手吗?”
穿着春绸衫的男人转头,瞟见不远处有个娇滴滴的小娘们,瞬间忘了正事,脸上露出兴味盎然的笑,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问道:“小妹,一个人在这?
有啥子事哥哥们帮你啊。”
陈秧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故作镇静,“我哥哥在前面等我吃饭,我去找他。”
她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走到前面热闹的地方去,但是有人不让。
靠她最近的男人伸出手挡住她的去路,调戏她:“妹妹手里拿的什么东西,这样宝贝?”
有人上来抢,陈秧不放手,那纸包被撕破,撒着芝麻的烧饼散了一地。
男人们发出一阵讥笑,陈秧的脸涨红。
她突然尖叫了一声,“孟哥哥”,这凄厉的声音把一群男人吓了一跳,他们愣了一下,然后,有人凶狠地扯着陈秧的一根辫子,把她的头拽得往后仰,问她:“你叫唤什么?
担心死得不够快?
我看你的好哥哥有什么本事能双手对付八拳。”
陈秧的头皮一阵刺痛,像要被掀掉一样。
她被迫抬起来的头,看见蓝色的天空上有丝丝缕缕的白云,几只黑色的鸟慢悠悠地飞过。
她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这时候,她听见一个醇厚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这是怎么个情况,我去吃了个饭的功夫,这么热闹。”
陈秧的眼眶一阵发热,她的头发被人松开,她看见两个人上前,伸手想去抓孟镜和,后者几乎一瞬间就滑出去很远,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这一看就是有功夫在身的,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孟镜和上前几下就勒住靠他最近的一个脑袋光光的男人的脖子,他问:“谁是主事的,借一步说两句话。”
那个穿春绸衫的男人上前,孟镜和放开那个光头男人,勾着春绸衫的背,把他往前带了几步,那架势好像他们熟得不能再熟,剩下的人被这架势镇住了,一动不敢动。
孟镜和从兜里掏出一根烟递给对面的男人,脸上笑眯眯地,眼睛里却像淬了毒,让人不敢逼视,他含着声音说:“我劝你带着你的人马上走,眼睛放亮点,我姓孟,你去打听下孟宪和是谁,看你是不是命够大,”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裤子口袋,“我在出公差,我口袋里这东西可不长眼。”
这个世道最可怕的是什么?
是枪,是军队。
这些地方上的小地痞说到底不过为了几块钱,谁敢真的惹上带枪的人,更何况是鼎鼎大名的孟宪和。
春绸衫大手一挥,后面的小弟跟着,一群人踢踢踏踏很快就走远了。
还有那不甘心的又没有眼色的在问:“就这么全须全尾地放他们走了?
我们怕他个球。”
没人回答他。
孟镜和嘴里叼着根烟,上下打量了陈秧几眼,又扫了一眼落在地上的芝麻烧饼,一句话没说,带头上了吉普车。
车又上了路,这一路两旁都是柳树,不知道枝头上藏了多少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陈秧自觉做错了事缩在一旁,一声不吭,刚吃的烧饼在胸口噎得难受,嗓子干得厉害,她只能把早晨买的酸桔子剥了,一瓣又一瓣地放进嘴里,咬牙吞下。
孟镜和转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过了一会,他开口,“前面箱子里有一个军用水壶,里面有水。”
这本来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不知道为什么,陈秧听了,嗓子发硬,眼眶发酸,差点没兜住眼泪。
她打开水壶的栓子,仰着头连喝了几口,等心口舒服了,呐呐地开口,“对不住,给你添麻烦了,多谢你帮忙。”
她的样子泫然欲泣,孟镜和觉得她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耐着心教她:“也不算是你给我找麻烦,你无形中也帮了我的忙,帮我看住了东西。
但下次不要这样做,你不会每次运气都那么好。
如果你还在家里,有人上你家来拿东西,你可以理首气壮地问他‘你为什么拿我家东西’,你爹妈知道了得夸夸你,但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你不能再这么做,你是个大姑娘了,要会保护自己,快点长大吧。”
“好。”
陈秧觉得孟镜和是个好人。
车往下开,一首没再遇见城镇,到了月亮都爬上中天了,他们还在茫茫的夜色里行驶。
孟镜和吩咐陈秧,“你把后排的东西规整一下,去休息一会,今天估计是找不到地方落脚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说,“我得抽根烟提提神,劳驾你帮我点个火。”
陈秧接过火柴,“刺啦”一声划着,俯身靠近孟镜和,孟镜和眼睛盯着前面,嘴里叼着烟,歪着头靠近火苗,两腮一嘬,熟练地把烟点着。
陈秧闻见他身上一阵清爽的肥皂香。
她甩甩手把火柴灭了,放在鼻子下面“嘶嘶”地闻着。
“闻什么?”
孟镜和问她。
“没什么,”陈秧局促地否认,又不好意思地承认,“我觉得洋火的味道很好闻。”
“那是硫化物燃烧的味道。”
“不是,那是家的味道,我小的时候,天一黑,妈妈就擦洋火点蜡烛,我觉得这个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孟镜和显然对她的疯言疯语不感兴趣,他问:“不去后面睡一会吗?”
“不了,我也不是很困,你要是困,我可以和你说说话。”
车灯照亮前面一小块地方,能看见路面凹凸不平,灯光笼罩下有成群的飞虫或者蚊子在飞来飞去,两旁的树林里有尖锐的鸟兽叫声。
“那是什么叫声?”
陈秧问。
“长耳鸮。”
“我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她小声说。
“你还像鼻疙瘩那么小,没见过的事多了。”
“鼻疙瘩是什么?”
陈秧扭头问他,看见他的腮帮子往里一凹,往外吐出一口烟,他的脸棱角分明。
“没什么,随口瞎说的。”
突然,前面出现了一个活物,“嗖”地一下横穿了这条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