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寻安站在队伍末尾,黑色西装裹着单薄的身子,听着前面哭天抢地的哀号。
那是他大伯新娶那位婶子的专业表演。
他没什么悲意,只觉得累。
祖父周维年躺在鲜花丛中,一张蜡黄的脸上没了平日那股子固执又藏着点什么的劲儿。
祖父是突然走的,脑溢血。
按他老人家那个犟驴脾气,倒也应景——自己认准的事儿,生死都要干到底。
葬礼草草收场。
亲戚们象征性地拍着周寻安的肩膀,嘴里说着不咸不淡的“节哀”,眼神却在屋子里唯一值钱的那几件红木家具上打转。
周寻安的父亲,那个在祖父面前一辈子唯唯诺诺的男人,此刻更是缩在角落,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散尽时,殡仪馆的负责人,一个顶着稀疏头发、眼袋发青的中年男人,悄悄塞给周寻安一个用旧蓝布裹着的盒子。
“老爷子前几天专门嘱咐留给你的,”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敬畏,“他说,就给你。
东西,还有里面一本子话。”
盒子入手微沉,泛着一股淡淡的、奇特的木头香和一种说不出的金属锈味儿混杂在一起的气息。
盒子本身很普通,像是几十年前国营商店那种装点心的铁皮盒。
周寻安捏了捏,隐约感觉里面是个硬实的块状物,还有一本薄薄的书状东西。
他没在人多处打开,只含糊道了谢。
回到那个位于老城区、带着潮湿青砖气息的祖父老屋,空气里还残留着老人特有的烟草味和一种微苦的药草气息。
周寻安把自己摔进那张祖父常坐的、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才打开了蓝布包。
铁盒子有些生锈了,他费了点劲才掰开盖子。
里面确实只有两样东西。
一块墨。
通体黝黑,沉甸甸的,比寻常墨锭厚实不少,形状却不太规整,边缘还带着点被什么东西砸过或啃噬过的凹痕。
但奇异的是,它的黑,仿佛能吸走光线。
周寻安的手指触碰上去,指尖传来一股沁骨的凉意,不似石头的冰冷,倒像某种深埋地底的金属,接触久了,似乎隐隐有种微弱的震动感沿着指骨往上爬。
墨锭中间似乎嵌着什么东西,深埋进去,只露出极细微的一点颜色,像是……凝固的旧血。
另一件,是一本封面完全空白、纸张又黄又脆的线装笔记本,薄薄的。
封皮右下角,有两个极其潦草、似乎蘸着墨汁写的字——“维年”。
周寻安的心猛地一跳。
他翻开笔记本。
里面的字迹和封面上的签名截然不同,工整而细密,但内容……却让人头皮发麻。
不是遗嘱,不是嘱托,更像是一个疯子的呓语!
“……城东老井下的哭声并非空穴来风,须得三更以鸡冠血点井沿方能暂歇……柳巷七号那女子颈后有一蝶形青印,非胎记,实乃‘蜃楼’留影,见之莫言,速避…………‘百草堂’施针救人,若见其指尖泛银,切勿受恩,速逃…………西南风过,三日必有血光,需备朱砂三钱置于枕下…………力可开碑者,未必真刚,关节声响如碎瓷者,命己入‘旧痕’,敬而远之……”字字句句,荒诞不经,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阴冷和笃定。
仿佛在记录着阳光照耀不到的另一个世界的运行规则。
周寻安看得指尖冰凉,后背冒汗。
他想翻到最后看看有没有写给他的东西,手指却不小心被一页粗糙的边缘划破了一点皮,一滴微不足道的血珠渗出,滴在了笔记中间某一页泛黄的空白处。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滴血如同滴在宣纸上,竟瞬间晕染开一小片,在那血痕浸透的地方,原本空无一字的纸面上,极其缓慢地、清晰地浮现出几行针尖般细密、血红色的字迹!
周寻安惊得几乎跳起来,他慌忙用衣袖去擦,血痕没了,但那几行诡异的红字却清晰地印在纸上,仿佛是从那纸的最深处透出来的:“墨引风雷动,玉碎……门开?
……”(后半部分模糊,字迹似乎正在缓缓延伸,又似乎随时会消失)“……‘拾荒人’……公输……有信……当寻……见……墨纹……血现……危!”
最后那个“危”字,红得刺眼,透着浓重的警告意味,仿佛要破纸而出!
周寻安的心脏狂跳,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他看着盒子里那方奇异的黑墨,又看看眼前这本诡异得超乎想象的笔记。
祖父……您这辈子,到底藏了什么?
就在这时——“笃,笃笃。”
突兀而清晰的敲门声响起,三长两短,节奏精确得如同精密仪器。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老屋的寂静,带着一股冰冷的意味。
周寻安浑身汗毛倒竖!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几乎是本能地,没有出声询问是谁。
窗外的路灯刚好坏了,屋内没开大灯,只靠桌上一盏老旧台灯昏黄的光线撑着。
他立刻把笔记本用力塞回铁盒,“啪”地盖上盖子,顺手将桌上那把裁纸的小刀攥在了手里——纯属下意识的自欺欺人。
“笃,笃笃。”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间隔分秒不差。
依旧是三长两短。
随后,一片死寂。
周寻安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屏住呼吸,从老式猫眼往外看。
外面走廊的灯也坏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但那死寂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从门锁的位置传来,不是大力破门,更像是某种精密工具瞬间破坏了锁芯。
周寻安瞳孔骤缩,想也没想,连滚带爬地扑向旁边一张厚重的红木八仙桌下方,身体紧紧蜷缩进去,用椅子腿勉强挡住自己,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一道颀长冰冷的身影立在门口,走廊的黑暗成了他天然的背景板,完全看不清面容。
只有一双锃亮的皮鞋尖,不染纤尘,精准地踏在门槛内的地上。
他没有立刻进来,像是在黑暗中“观察”着屋内。
时间仿佛凝固。
周寻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他死死咬着牙,握着小刀的手指关节泛白。
他死死地盯着那双皮鞋。
那身影终于动了。
他没有西处乱翻,脚步轻得像猫,但目标极其明确——径首走向周寻安刚才坐的藤椅旁的桌子!
那里正放着那个刚被盖上的铁皮盒子!
周寻安脑子里嗡地一声,所有关于笔记的诡异预警和眼前这精准入侵的一幕瞬间连成一片——墨引风雷动……见墨纹血现……危!
那人就是冲着这鬼东西来的!
那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了桌旁。
一只戴着薄如蝉翼的黑色手套的手伸了出来,动作沉稳而毫无迟疑,径首抓向桌上的铁皮盒子。
就在那只手即将接触到盒子的刹那,周寻安藏在桌下憋着的气再也忍不住,一丝微弱却无法控制的惊喘从他齿缝里漏了出来。
鞋尖猛地一顿!
时间在那一秒,彻底停滞。
周寻安的心脏仿佛也停止了跳动,冰冷的恐惧将他淹没。
下一秒,那张沉重坚硬的红木八仙桌,连同上面乱七八糟的老物件,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如同拍碎一块豆腐般,轰然掀飞!
木屑纷飞,茶杯器皿碎裂声响成一片!
周寻安像一片落叶被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掼在墙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
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
昏暗中,那个颀长的身影一步跨到近前,冰冷的视线穿透黑暗,落在了跌坐在墙角、口鼻流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铁皮盒子和一把可笑小刀的周寻安脸上。
无声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冰水,浇了他满头满脸。
逃!
必须逃!
这是周寻安意识模糊前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手里紧攥着的盒子和墨锭,冰冷刺骨,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祖父的遗物,果然是个引火烧身的麻烦!
但此刻,这麻烦就是他活命的唯一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