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白瓷药瓶在我手心发出轻微细碎的声响,像是某种绝望的倒计时。傅兮兮,二十六岁,
名牌大学毕业,父母资产丰厚,住着浦东顶层俯瞰黄浦江的豪宅,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新品。
这些标签贴在身上,却沉得像裹尸布。有什么用?失眠像一头不知餍足的巨兽,
夜夜啃噬着我所剩无几的神经。窗外是陆家嘴永不熄灭的璀璨灯火,流光溢彩,
映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却照不进我这片深不见底的泥沼。第三颗白色的小药片从瓶口滚落,
静静躺在惨白的掌心。指尖沾着一点凉意,我麻木地注视着它,
仿佛在看一个陌生又必然的结局。喉咙干得发痛,连吞咽唾液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滞涩感。
水杯就在床头柜上,触手可及,可那咫尺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深渊。拿起来,喝下去,
然后呢?是短暂虚假的安宁?还是更深的坠落?大脑深处那团盘踞的、沉重的灰雾,
没有答案,只有无声的催促:吞下去,结束这无休止的、清醒的痛苦。就在指尖捏起药丸,
即将送入口中的刹那,一阵突兀又固执的门铃声,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猛地劈开了这凝滞的、充满死亡气息的寂静。“叮咚——叮咚——叮咚——”一声接着一声,
锲而不舍,毫无教养可言。在这座昂贵得令人窒息的公寓楼里,
这种粗暴的打扰简直像一种亵渎。会是谁?物业?快递?
还是我那永远在电话里焦虑、却永远抽不出时间真正出现在我面前的母亲?
一股无名的邪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我指尖发颤。那粒小小的药丸几乎被我捏碎。
我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带着一身被强行拽出壳的戾气,跌跌撞撞地冲向玄关。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激得脚心一缩,更添烦躁。我甚至懒得去看猫眼,
只想用最快的速度把门外那个不识相的噪音源轰走,然后回到我熟悉的黑暗和药片身边去。
“咔哒。”厚重的雕花实木门被我用力拉开。门外楼道里明亮的LED顶光,
像舞台的追光灯,瞬间打在一个完全出乎意料的身影上。那是一个老太太。瘦小,佝偻,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完全看不出原本花色的旧式斜襟布衫。
下身是一条同样褪色、膝盖处明显磨损发亮的藏蓝色裤子。
最刺眼的是她脚上那双沾满黄泥点子的绿色解放鞋,鞋底边缘还沾着几片枯草叶,
我家门口光可鉴人、一尘不染的意大利进口大理石地面形成了触目惊心的、近乎荒诞的对比。
她脚边,像三个沉默的卫士,并排立着三个粗陶的腌菜坛子。深褐色的釉面粗粝厚重,
坛口用厚厚的塑料布和麻绳紧紧扎着,
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泥土和发酵咸菜的奇异味道。
这气味冲进我习惯了昂贵香薰和中央空调过滤空气的鼻腔,陌生又霸道,
让我胃里一阵不适的翻滚。老太太抬起一张布满深刻沟壑的脸,
皮肤是长年风吹日晒留下的黝黑粗糙。她的眼睛不大,眼皮松弛地耷拉着,眼珠却异常清亮,
像两口沉淀了太多岁月的古井,此刻正一眨不眨地、平静无波地打量着我。那目光没有好奇,
没有惊叹,没有我见惯了的、对这套奢华公寓应有的任何一丝情绪,
只是平静地穿透我身上昂贵的真丝睡袍,穿透我精心打理的头发和苍白失血的脸,
直直地落到我骨头缝里。那眼神让我无所遁形,心底那片冰冷的荒芜仿佛被这目光烫了一下。
“你妈叫我来的。”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我几乎听不懂的乡下口音,
像被砂石磨砺过,干涩,粗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笃定。短短五个字,
砸在寂静的走廊里,也砸在我混乱的神经上。我妈?
兮你要坚强”、“兮兮我们给你找了最好的医生”、“兮兮妈妈这个项目真的很忙”的妈妈?
她派来了这样一个……一个从泥土里直接拔出来的老太太?带着三个土得掉渣的腌菜坛子?
我僵在门口,大脑一片空白。药片带来的晕眩感和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搅合在一起,
让我一阵阵反胃。喉咙里堵得难受,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只能茫然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毫不客气地踩上我家光洁如镜的地板,
留下几个清晰刺目的湿泥脚印。她似乎完全没觉得有任何不妥。
那双清亮的眼睛又扫了我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不顺眼的东西。
然后她弯下腰,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当。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一手提起一个沉甸甸的腌菜坛子,像提两捆稻草一样轻松。她就这样提着坛子,
径直从我身边挤了进来,目标明确地走向我家空旷、冰冷、只摆着几件艺术品的开放式厨房。
我像个傻瓜一样杵在门口,
看着她把那三个笨重的坛子在我家那个价值不菲的岛台边一字排开。坛子落地的声音沉闷,
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格外震耳。她直起腰,捶了捶后背,然后开始在厨房里巡视起来,
打开冰箱,拉开抽屉,动作熟稔得仿佛这是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她是谁?她来干什么?
那三个坛子里装了什么?我妈……到底在想什么?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
像一群受惊的马蜂。而那第三颗安眠药带来的迟滞感,
正被一种更强烈的、冰冷的荒谬感取代。这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心口,比失眠更让人窒息。
我的世界,这间金碧辉煌的牢笼,被这个穿着解放鞋、带着泥土和咸菜味的老太太,
用一种最蛮横的方式,撕开了一个无法修补的口子。“外婆?” 我试探着,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个称呼从我嘴里吐出,带着一种久远到几乎生锈的陌生感。
老太太没回头,正踮着脚够我家冰箱最上层的冷藏格,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她从里面翻出几颗蔫了吧唧的青菜,又拉开旁边的抽屉,拿出几块姜和一把蔫头耷脑的葱。
动作麻利,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掌控力。“我……不需要人照顾。”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
声音虚弱,试图重申我的边界。这座公寓是我的堡垒,也是我的囚笼,
我只想一个人安静地腐烂。外婆终于转过身,手里捏着那把蔫葱,
清亮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脸上,仔细地扫过我的黑眼圈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瘦脱了形,眼窝发青,魂儿都飘着。” 她下了诊断,用的是最朴素的词汇,
却精准地戳中要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妈管不了你,我管。”她不再看我,
自顾自地在我那个光可鉴人的德国进口水槽里洗菜。哗哗的水声在空旷的公寓里回荡。洗好,
她径直走到岛台边,拿起我那个几乎只用来看的、价值四位数的铸铁锅,
熟练地架上嵌入式电磁炉。倒油,下姜片,动作流畅,
仿佛这套价值几十万的厨具和她乡下土灶并无不同。姜片在热油里滋滋作响,
爆出辛烈的香气,霸道地驱散着公寓里原本的冷寂气息。很快,
一碗热气腾腾、飘着油花和姜末的汤被端到了我面前。粗瓷碗,边缘还有个小豁口,
显然是自带的,和我家整套骨瓷餐具格格不入。“喝了。” 她把碗往我面前的茶几上一放,
命令道。浓郁的姜味混合着一点青菜的清气,
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泥土和植物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皱眉,
下意识地抗拒:“我……吃过了。” 其实是没胃口,胃里像塞满了冰冷的石块。
外婆没说话,只是把碗又往我面前推了半寸,然后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了下来。
她坐得很直,那双沾着泥点的解放鞋规矩地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
目光平静而执着地看着我。那目光无声,却带着千钧重压。时间在沉默中流淌,
空气仿佛凝固了。姜汤的热气袅袅上升,渐渐变得稀薄。那目光始终钉在我脸上,
像一根无形的刺。胃里的冰冷石块似乎在这沉默的对峙中开始松动。终于,我败下阵来,
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妥协,端起那碗汤。汤很烫,辛辣的姜味直冲鼻腔,我屏住呼吸,
勉强喝下一大口。一股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烫得喉咙发紧,
紧接着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灼热。这粗暴的热量让我一阵眩晕,
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太……太辣了……” 我放下碗,呛咳起来,
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外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我的反应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她站起身,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温水回来,放在我手边。依旧沉默。第一晚,
就在这种无声的压迫和一碗辛辣的姜汤中度过。
外婆在客厅那个巨大的、从未有人躺过的沙发上铺开了她带来的蓝印花布包袱皮,
从里面拿出同样花色的薄被褥,动作熟练地给自己铺了个“床”。
她甚至没有问一句浴室在哪,仿佛这地方天生就该有她的一席之地。她早早躺下,
很快传来均匀而轻微的鼾声。而我,躺在主卧那张昂贵的、能调节软硬度的智能大床上,
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嵌入的星空顶灯。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
像一种陌生的、带着生命力的背景噪音。胃里残留的姜辣感还在隐隐灼烧,奇异的是,
那盘踞在脑海深处、叫嚣着吞噬一切的灰雾,似乎被这灼热和那鼾声搅动了一下,
出现了一丝短暂的、不稳定的空隙。我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
迫不及待地去摸那瓶白色的药片。天还没亮透,窗外陆家嘴的霓虹尚未完全熄灭,
城市还在深沉的睡眠边缘徘徊。卧室的门就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了。“起了。
” 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锤子敲碎了黎明前最后一丝混沌。
我猛地从浅薄的、被药物勉强维持的睡眠中惊醒,心脏狂跳。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勾勒出她瘦小却异常挺直的轮廓。
她手里拿着一根……一根削得光溜溜的木棍?像根简易的登山杖。“做什么?
” 我拥着被子坐起来,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惊扰的恼怒,头痛欲裂。“爬山,
挖点东西。” 她言简意赅,
把一套叠得整整齐齐、洗得发白、一看就是她自己带来的旧运动服放在我床尾。“穿这个,
耐脏。”爬山?挖东西?在这个时间?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又看看床头柜上那瓶安眠药,只觉得荒谬绝伦。“我不去!我需要休息!” 我抗拒道,
试图缩回被子里,重新沉入那虚假的安宁。外婆没动,也没再说话。她只是站在那里,
像一尊沉默的、生了根的雕像,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催促或责备的意思,
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等待。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房间里只有我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这无声的压力比任何言语的催促都更令人窒息。最终,在那目光持续的注视下,
我所有的抵抗意志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情绪攫住了我。
去就去吧,看你能挖出什么仙草灵芝。我挣扎着起身,带着一身骨头缝里透出的酸软无力,
换上了那身散发着淡淡皂角味、布料粗硬的旧衣服。衣服摩擦着娇嫩的皮肤,
带来一阵微刺的不适。外婆递给我一个同样陈旧的帆布挎包和一个塑料袋,
率先打开了公寓大门。凌晨的风带着湿冷的寒意,瞬间灌了进来,激得我打了个哆嗦。
电梯无声下行,走出大堂,外面是空旷寂静的街道。外婆步履稳健,
目标明确地走向附近唯一一个有点高度的绿地公园——延中绿地。这个时间点,
公园里只有寥寥几个晨跑者和清洁工。外婆对这里似乎很熟悉,
绕过人工湖和修剪整齐的花圃,径直走向公园深处一片相对荒僻、树木杂草丛生的小土坡。
“跟着。” 她头也不回地吩咐。脚下的解放鞋踩在湿润的泥土和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地贴在小腿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虚浮无力。大脑里的灰雾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被迫的早起和消耗,变得更加沉重粘稠。
肺部因为缺氧而隐隐作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干涩。世界在我眼前晃动,扭曲。
我想停下来,想躺倒,想立刻回到那张柔软的大床上去。“喏,这个。
” 外婆终于在一处向阳的坡地停下,蹲下身,用那根木棍拨开茂密的草丛,
指着几株叶片边缘呈锯齿状、开着细小黄花的植物。
她熟练地用小刀天知道她什么时候带在身上的连根撬起几株,抖掉根部的泥土,
丢进我撑开的塑料袋里。“婆婆丁,清火。”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拨开另一片草。“这个,
荠菜,鲜。” 再挖几棵。“车前草……喏,这个嫩的,能煮水……”我的视线模糊,
耳朵嗡嗡作响。什么婆婆丁荠菜车前草,在我眼中只是一堆混乱的绿色符号。
身体里的力气正随着每一次呼吸迅速流失。我机械地撑着袋子,
看着她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在泥土和草根间灵巧地翻找、挖掘。
泥土的气息、青草被折断的汁液气息、还有露水的清冷气息混合在一起,如此强烈,
如此原始,如此……陌生。它粗暴地冲刷着我被昂贵香水和消毒水麻痹的嗅觉。
胃里一阵翻腾,我再也忍不住,扶着旁边一棵粗糙的树干,剧烈地干呕起来,
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外婆停下动作,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嫌弃,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默默地从那个旧帆布挎包里摸出一个同样老旧的水壶,拧开盖子,递到我面前。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是竹筒还是什么植物的气味。“喝两口,压压。
” 她的声音依旧平淡。我接过水壶,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激灵。勉强喝了两口,
那奇特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胃里的翻腾竟奇异地平息了些许。外婆不再看我,
继续低头挖她的野菜。塑料袋渐渐沉了起来,里面装满了带着露水和泥土的绿色生命。
回去的路上,我的脚步更加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外婆走在前面,
背着她那个装满野菜的挎包,步伐不快,却异常稳健,仿佛刚才那趟只是饭后散步。
回到那间冰冷豪华的公寓,她立刻钻进厨房。很快,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浓烈草药味和苦涩气息的味道弥漫开来。
一碗墨绿色、粘稠的汤被放在我面前。热气蒸腾,那股浓烈的苦味直冲脑门,
光是闻着就让我舌根发苦,胃里又开始隐隐作呕。“喝掉。” 命令再次下达。
我看着那碗绿色的“毒药”,又看看外婆那张毫无商量余地的脸。
反抗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淹没。算了,喝就喝吧,
毒死也好过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我屏住呼吸,端起碗,以一种近乎赴死的悲壮,
大口灌了下去。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迅速蔓延到喉咙、食道,
最后像一把滚烫的砂砾,狠狠砸进胃里。苦得我浑身一哆嗦,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趴在厨房冰冷的岛台上剧烈地咳嗽干呕,五脏六腑都像被这苦水浸透了、扭曲了。
外婆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等我咳得差不多了,她才递过来一杯清水,
然后转身去收拾那些野菜。她的背影瘦小,佝偻,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固执。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亮了她花白稀疏的鬓角,也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那苦味,
像一条冰冷的蛇,顽固地盘踞在我的身体里,也盘踞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中,
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存在和不容置疑的规则。
日子就这样被外婆强行拽入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轨道。天不亮就被拉去“爬山”——所谓的山,
不过是城市绿地里的土坡。挖回的野菜变成了餐桌上唯一的主角:凉拌婆婆丁的苦涩,
荠菜豆腐汤的寡淡,还有那碗墨绿色、永远散发着地狱般苦味的草药汤,
成了我挥之不去的噩梦。外婆像个沉默而固执的监工,用那双清亮的眼睛和无声的等待,
逼迫我咽下这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反抗是徒劳的,任何拖延、借口,
在那平静的注视下都会土崩瓦解。她似乎笃信泥土和草根的力量能驱散我体内的“邪祟”。
公寓里也彻底变了样。那三个粗陶腌菜坛子占据了厨房最显眼的角落,
里面渐渐发酵出酸咸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昂贵的空气里。
沙发上永远铺着那床蓝印花布的被褥。外婆那双解放鞋,似乎永远带着新鲜的泥点,
固执地出现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擦不掉的印记。我的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新款,
而外婆身上永远是那几件洗得发白、打着手工补丁的旧衣。
她拒绝使用洗碗机、烘干机这些“费钱玩意儿”,固执地手洗一切,甚至包括我的真丝睡衣,
晾在阳台上,像一面面格格不入的旗帜。冲突不可避免地爆发了。那天下午,
我蜷缩在客厅宽大的沙发里,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大脑里那团灰雾浓稠得如同实质,沉沉地压下来,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外婆坐在旁边一张小凳子上,戴着老花镜,
正用粗针大线缝补着她一件旧衫的袖口。细密的、带着节奏的穿针引线声,平时或许细微,
此刻却像无数根钢针,一下下扎进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那声音,
那永无止境的、单调重复的声音,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别缝了!
”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崩溃,
“吵死了!你能不能安静点?!”外婆的动作顿住了。针悬在半空,线还连在布料上。
她缓缓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尖,那双清亮的眼睛透过镜片上方看向我。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波动。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水,
映照出我此刻扭曲、失控、狼狈不堪的倒影。那平静的目光像冰水,
瞬间浇灭了我爆发的怒火,只留下更深的羞耻和无力。我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
颓然跌坐回沙发里,双手死死捂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愤怒,
而是因为绝望。无边无际的绝望,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头顶。
“我受不了了……” 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浓重的哭腔,破碎不堪,
“我真的……受不了了……外婆,没有用的……你做的这些,
都没有用的……” 眼泪汹涌而出,滚烫地灼烧着冰冷的脸颊。“我是病了!是这里的病!
” 我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片该死的灰雾,
“不是挖点草、喝点苦水就能好的!你懂不懂?你根本不懂!
”我像困兽一样在沙发里蜷缩得更紧,语无伦次地嘶喊着:“你知道每天……每天一睁眼,
就觉得活着像……像在泥潭里跋涉,每喘一口气都……都累得要死是什么感觉吗?
你知道……脑子里有个声音不停地说你……你是个废物,
你活着就是……就是浪费空气是什么滋味吗?” 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像海啸般席卷而来,
我泣不成声,“没有意思……外婆,什么都没意思……吃饭没意思,睡觉没意思,
没意思……我只想……只想停下来……永远停下来……我太累了……”我把脸深深埋进膝盖,
任由泪水浸湿了外婆那件旧运动服的裤腿。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最后一片叶子,
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的爆发和哭诉中消耗殆尽,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虚脱。
那浓稠的灰雾似乎因为情绪的宣泄而暂时稀薄了一点点,但随之而来的,
是更深、更彻底的疲惫和空洞,像一个被彻底掏空的破口袋,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我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惶。过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外婆已经离开了。一只布满老茧、粗糙却异常温暖的手,
轻轻地、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落在了我剧烈颤抖的头顶。那只手很轻,
带着一种与外婆平日强硬作风截然不同的笨拙和迟疑。掌心厚实的茧子刮擦着我的发丝,
粗糙的触感清晰地传来。它没有抚摸,只是轻轻地、稳稳地按在那里,
像一块小小的、带着体温的磐石,笨拙地想要压住我濒临崩溃的颤抖和滔天的悲伤。
这个动作是如此陌生,如此出乎意料,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光,
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眼前厚重的绝望帷幕。我浑身一僵,
汹涌的泪水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诡异地停滞了一瞬。
头顶传来的那一点温热和沉甸甸的触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原始的安抚力量,
它不来自任何语言,不来自任何道理,仅仅来自于这粗糙手掌下传递的、无声的“在”。
心口那片冰封的荒原,被这笨拙的温度烫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汹涌的悲伤似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不再是毁灭性的海啸,而是变成了更深的呜咽,
从喉咙深处涌出来,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和依赖。我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
肩膀的颤抖却奇迹般地平息了许多,只剩下无声的泪水,安静地、大颗大颗地滚落,
浸湿了粗糙的布料。外婆的手,就那么轻轻地按着,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
时间在无声的泪水和那只粗糙手掌的温暖中缓缓流淌。空气里弥漫着腌菜坛子淡淡的酸咸味,
还有我草药汤残余的苦涩气息,混合成一种奇异而真实的存在感。窗外的天色,
在无声的泪水和那只粗糙手掌的暖意中,一点点暗沉下来。那场崩溃之后的几天,
表面似乎平静无波。外婆依旧雷打不动地天不亮拉我“爬山”,
野菜和苦药汤依旧是餐桌主角。公寓里,她那双解放鞋留下的泥印依旧顽固地出现在地板上,
腌菜坛子的酸味无声地扩张着领地。她依旧沉默寡言,缝补衣物,手洗东西,
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荒原,
自那天被外婆笨拙的手掌烫过之后,并未真正解冻,反而在短暂的松动后,
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所取代。那碗墨绿色的苦药汤,
喝下去似乎不再能灼烧我的胃,而是像冰水一样,毫无知觉地滑过喉咙,沉入一片死寂。
爬山时脚下的泥土,挖野菜时青草折断的汁液气息,
甚至外婆那锲而不舍的脚步声……所有的感官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变得遥远、模糊、与我无关。大脑里的灰雾并未消散,它只是改变了形态,
从翻涌的巨兽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沼泽。我像一截腐朽的木头,被浸泡其中,
缓缓下沉。不是痛苦,不是悲伤,是彻底的“无”。无意义,无感觉,无未来。
连呼吸都成了一种沉重的、可笑的负担。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冷的铅块。
外婆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看我的次数多了,目光停留的时间长了。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监督或命令,里面似乎掺杂了更复杂的东西——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一种沉默的审视,甚至……一丝困惑?仿佛她那些对付“邪祟”的土方,
在我这片死水般的虚无面前,也第一次感到了束手无策。这天傍晚,
她又端来了那碗墨绿色的汤。汤面平静无波,映着顶灯惨白的光。我看着那碗汤,
又看看她布满皱纹的脸。她没说话,只是把碗推近了些。我端起碗,没有任何犹豫,
像完成一个早已设定好的机械动作,仰头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依旧浓烈,刺激着味蕾,
却无法再激起任何涟漪。胃里一片冰冷麻木。放下碗,我站起身,没有看她,径直走向浴室。
脚步虚浮,像一个提线木偶。浴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模糊的世界。
巨大的按摩浴缸洁白冰冷,像一块巨大的玉石。我放水,滚烫的热水哗哗地注入,
蒸腾起浓重的白雾,迅速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这白茫茫的一片,
像极了脑海里的虚无。我褪下衣物。身体暴露在带着水汽的空气中,苍白,瘦削,
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冰凉。手腕内侧那几道已经淡化的旧疤,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它们曾经是痛苦存在的证明,是求救的信号。而现在,连痛苦都消失了,
只剩下彻底的“无”。我滑进浴缸。滚烫的水瞬间包裹上来,皮肤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但很快,这刺痛也被那无边的麻木吞噬了。身体沉入水中,温热的水淹没胸口,脖颈,
下巴……世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和自己缓慢得近乎停滞的心跳。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思绪,
没有情绪,没有明天。只有一种沉没的渴望,一种彻底的、永恒的寂静。不知何时,
一片薄薄的、冰冷的东西出现在我右手指尖。它是我之前藏在一管旧牙膏里的备用刀片,
边缘在浴室的灯光下闪烁着一点寒芒。这冰冷的金属触感,
竟成了这片虚无中唯一清晰的感觉。它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个被深锁的念头。手臂抬起,
带起哗啦的水声。手腕暴露在湿热的空气中,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动,
像一条条微弱却固执的生命线。刀片冰冷的锋刃,轻轻贴了上去。那一点冰冷的刺激,
穿透了麻木,带来一丝奇异的、近乎解脱的清醒。
就在那冰冷的锋刃即将划破皮肤、让体内那片死寂的虚无找到唯一出口的瞬间——“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如同惊雷在密闭的空间炸开!浴室厚重的磨砂玻璃门,
像一张脆弱的纸片,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
碎裂的玻璃渣如同冰雹般四处飞溅,噼里啪啦砸在瓷砖地面和浴缸边缘。门框扭曲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