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抽打在我脸上,混杂着额角淌下的温热,一股子铁锈味儿。
中都城外这片泥泞的野地,早已被血染成了酱紫色,
又被无数翻卷的马蹄践踏成一片令人作呕的泥沼。五百保銮军,
那些不久前才从汴梁街头招募来的生瓜蛋子,此刻只剩下稀稀拉拉几十个活人,
如同狂风中的残烛,死死聚拢在我这杆已然折断半截、却依旧死死钉在地上的大铁枪周围。
他们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尽的青涩和惊惶,握着长矛的手抖得厉害,指节捏得惨白。
可那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我,里面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那火焰,
我王彦章用这半生征战、用这满身的伤疤、用这杆铁枪硬生生从乱世的污泥里为他们点燃的。
值了。“狗日的唐狗!”我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铁枪猛地向地上一顿,泥浆四溅,
发出沉闷的声响,“想拿老子的人头去邀功?做梦!”声音嘶哑,像破锣,
却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砸出回响,竟压过了远处唐军骑兵沉闷如雷的逼近蹄声。
身旁那十几个浑身浴血的残兵,跟着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那片越来越近、越来越密的黑色潮水。马蹄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密,
如同天边滚动的闷雷,最终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轰鸣。烟尘腾起,遮蔽了本就晦暗的天空。
黑压压的唐军骑兵,像一堵移动的、冰冷的铁壁,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压了过来。
当先一面“夏”字大旗,猩红刺眼,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嗜血的猛兽张开了獠牙。
我认得那旗!夏鲁奇!一股混杂着旧谊与无边恨意的怒火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烧得我眼前发黑。当年在梁营,也曾把酒言欢,也曾并肩杀敌,如今,却成了索命的阎王!
“王铁枪!”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撕裂了空气,压过了千军万马的嘶鸣。夏鲁奇策马冲出阵列,
一身亮银锁子甲在灰暗的天色下闪着冷光,手中的马槊遥遥指向我的胸膛,槊尖寒芒吞吐,
如同毒蛇的信子,“大势已去!降了吧!念在旧日情分,庄宗必厚待于你!”“厚待?
”我放声狂笑,笑声震得胸腔里撕裂般疼痛,喉头又是一股腥甜涌上。我强行咽下,
笑声愈发癫狂、凄厉,在这修罗场上空回荡,“李亚子那乳臭未干的小儿?当年在黄河上,
被我追得像丧家之犬时,怎不说厚待?!赵岩、张汉杰那帮蛆虫,构陷忠良,断我粮草,
夺我精兵,逼我领着这群娃娃兵到这绝地!这就是你口中的厚待?!
”我的目光扫过身边仅存的少年兵士,
他们稚嫩的脸上混杂着恐惧、愤怒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我猛地举起手中那半截铁枪,
枪身沉重冰冷,上面沾满了粘稠的血污和碎肉,残破的枪尖直指苍天,
仿佛要刺破这阴沉的天幕!“夏鲁奇!”我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
带着血沫,“少他娘的废话!这乱世,忠义二字,你懂个屁!今日我王彦章在此,
只有断头的将军,没有屈膝的孬种!想拿我的人头去换前程?来啊!看看是你夏鲁奇的槊快,
还是我王铁枪的骨头硬!”“杀——!”最后一声咆哮,如同垂死雄狮最后的怒吼,
带着我毕生的不甘、愤懑和对这浑浊世道的最后控诉,炸响在天地之间!“杀!
”身后那几十个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少年,爆发出同样嘶哑却惊天动地的怒吼。
几十杆残破的长矛,几十把豁口的腰刀,跟随着我那半截指向苍穹的铁枪,
义无反顾地迎着那片钢铁洪流,发起了最后的、绝望的冲锋!马蹄踏碎泥浆,刀枪撕裂空气。
两股力量,一股是席卷天下的黑色狂潮,一股是微不足道却燃烧着最后生命之火的微弱光点,
狠狠撞在了一起!血肉横飞!人喊马嘶!世界在瞬间被压缩到极致,
只剩下眼前那张狞笑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夏鲁奇!他的马槊如同一条致命的毒龙,
借着战马冲刺的恐怖力量,撕裂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直奔我的心口!避无可避!
电光火石间,我甚至能看清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有旧识的惋惜,有奉命行事的冷酷,
更有一种即将完成猎杀任务的兴奋!时间仿佛凝固。那冰冷的槊尖,带着死亡的气息,
在我瞳孔中急速放大。
耳边震天的喊杀声、兵刃的撞击声、垂死的哀嚎声……一切都潮水般退去,变得模糊不清。
取而代之的,是记忆深处汹涌而来的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不是这炼狱般的中都战场。而是……**黄河。浊浪排空,声如奔雷。
**巨大的战船如同移动的山峦,在汹涌的河面上起伏不定。船身随着浪涛剧烈摇晃,
脚下坚实的甲板仿佛随时会碎裂。冰冷的河水夹杂着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瞬间湿透了厚重的甲胄,寒意刺骨。“稳住!稳住!靠上去!”我死死抓住湿滑的船舷,
雨水顺着眉骨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目光却像钉子一样,
钉死在河对岸那片朦胧的、灯火通明的营寨轮廓上——晋军的夹寨!
它像一头盘踞在黄河咽喉的狰狞巨兽,用粗大的铁锁链横断德胜口,
河南北两座巨大的城寨互为犄角,扼住了梁军北上的命脉。那就是李存勖小儿的心脏!三天!
我向末帝立下的军令状,三日内必破此寨!当时满朝文武那轻蔑的嗤笑声,犹在耳边。
敬翔老相公以死相谏,才为我争来这最后的机会,还有段凝那个小人作为监军!这三天,
不是破敌,就是我的死期!“将军!浪太大了!靠不了岸!”亲兵柱子浑身湿透,
抹了把脸上的水,焦急地吼着,声音被风浪撕扯得断断续续。我猛地抽出腰间沉重的铁枪,
枪尖在昏暗的天色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弧光。“怕个鸟!”我声音嘶哑,却压过了风浪,
“看见前面那根横河的粗铁索没?那玩意儿不断,咱们就是案板上的鱼!按计行事!
老子去缠住那守寨的朱守殷!剩下的,就看你们的手脚够不够快了!
”柱子是我从郓州带出来的老兄弟,当年还是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小子,
如今已是条能独当一面的汉子。他的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和我一样的狠劲和信任。
船队借着风势和水流,如同离弦之箭,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却顽强地逼近南岸。
晋军显然发现了我们,岸上传来急促的铜锣声和隐约的呼喝,箭矢开始零星地射来,
叮叮当当地钉在船舷和盾牌上。“放小船!快!”我厉声下令。
十几条早已准备好的轻快小舟被放下水,每艘小舟上,是五十名精挑细选、臂力过人的悍卒。
他们穿着紧身水靠,背负着沉重的大斧,腰间挂着鼓风皮囊和引火之物。
小舟在湍急的水流中如同飘零的落叶,却目标明确,借着大船的掩护,
悄无声息地扑向河心那几根粗如儿臂、横亘河面、锁死所有船只通道的黝黑铁索!与此同时,
我乘坐的这艘大船,扯满了帆,鼓足了风,像一头受伤的狂牛,
对着南岸灯火最密集、防守最严密的寨门码头,狠狠撞了过去!“轰隆——!”船身剧震,
巨大的撞击力让甲板上不少人踉跄跌倒。粗大的原木寨墙被撞得木屑纷飞,
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第一个跳上湿滑的码头木板,手中铁枪如同出洞的毒蟒,
瞬间将两个扑上来的晋军士兵挑飞出去!“王铁枪在此!朱守殷,滚出来受死!
”我放声怒吼,声如雷霆,压过了风浪和厮杀声,在混乱的码头上炸开。
周围的晋军士兵听到“王铁枪”三个字,脸上瞬间露出惊恐之色,攻势为之一滞。人的名,
树的影!这些年,死在这杆铁枪下的晋军悍将,足以让任何小卒胆寒!混乱中,
一员身着精良山文甲的将领在亲兵簇拥下出现在寨墙之上,
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正是朱守殷!他看清是我,
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骇然:“王彦章?!
你……你不是在滑州……”“你爷爷来取你狗命了!”我根本不给他废话的机会,铁枪一摆,
枪尖直指城头,脚下发力,如同猛虎般踏着湿滑的阶梯向上猛冲!
挡在阶梯上的晋军如同被割倒的麦子,在狂舞的铁枪下纷纷倒下,鲜血染红了湿漉漉的台阶。
“挡住他!放箭!快放箭!”朱守殷惊恐的声音都变了调。密集的箭雨泼洒而下。
我舞动铁枪,枪影化作一片泼水难入的光幕,叮叮当当的撞击声不绝于耳,火星四溅。
沉重的铁枪在我手中轻若无物,每一次挥扫都带着沉闷的破风声,将射来的箭矢扫飞,
将扑上来的敌人砸得骨断筋折。
冰冷的雨水、滚烫的鲜血、敌人的惨叫、铁器的碰撞……交织成一曲暴烈的战歌。
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缠住他!给河上的兄弟们争取时间!就在我几乎要冲破最后一道防线,
枪尖几乎要够到朱守殷的衣甲时——河心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轰——!!
!”那声音是如此巨大,仿佛整个黄河都被撕裂!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动作一滞,不由自主地望向河心。
只见那几根横亘河面、象征着晋军不可逾越防线的粗大铁索,在河心几处关键节点,
爆发出刺目的火光!巨大的铁环在爆炸和巨斧的猛力劈砍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声!
“咔嚓!咔嚓嚓——!”粗壮的铁索,断了!沉重的铁链失去了束缚,如同垂死的巨蟒,
翻滚着、扭曲着,沉入浑浊汹涌的黄河水中!“成了!”柱子嘶哑的狂吼穿透了风雨和厮杀,
带着无边的狂喜,从河心一艘小舟上传来。几乎就在铁索断裂的同时,
早已蓄势待发的梁军后续船队,如同挣脱了枷锁的猛兽,乘着风浪,顺着湍急的水流,
以排山倒海之势,冲过了德胜口!巨大的船身碾过漂浮的铁索残骸,
狠狠地撞向连接南北两寨、横跨河面的浮桥!“巨斧队!上!
”我一边格开朱守殷慌乱中刺来的长矛,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怒吼。
几十名早已潜伏在船头的壮汉,赤裸着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手持车轮般的巨斧,
如同下山的猛虎,跃上剧烈摇晃的浮桥。他们根本不顾桥上晋军惊慌失措的抵抗,
眼中只有那些粗大的、维系着浮桥稳定的缆绳和木桩!“嘿——哈!
”沉重的巨斧带着开山裂石的力量,狠狠劈下!木屑混合着水花,漫天飞溅!“咔嚓!
轰隆——!”粗大的缆绳应声而断!支撑的木桩被齐根斩碎!
整座巨大的浮桥发出痛苦的呻吟,在湍急的黄河水和战船的猛烈撞击下,
开始剧烈地扭曲、断裂、解体!“南城!破南城!”我丢下已经胆寒、连连后退的朱守殷,
铁枪指向近在咫尺、失去浮桥支援而孤立无援的南寨城墙,发出了总攻的咆哮!
失去了铁索的阻隔,失去了浮桥的支援,南寨的晋军彻底陷入了混乱和绝望。
梁军的战船如同饿狼般扑上滩头,无数士兵蜂拥登岸。我身先士卒,铁枪所向,挡者披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