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剑客“死”于东海,却以残躯在渔村“复生”。当贵公子携大黄狗踏遍千帆寻人,
只见枯枝点喉三寸的剑意,与咸泥地里倔强的新绿——江湖不在高处,在瘸子种菜的指间,
在潮汐往复的灯火里。他找到他时,糖袋悬门,转身即成最远的珍重。
1 海风泣血东海的风,永远带着一股咸涩的铁锈味,刮在脸上像砂纸打磨。
方多病站在一块被海浪拍打得黝黑的礁石上,昂贵的云锦袍子下摆早已沾满泥点盐渍,
湿漉漉地贴在腿上,狼狈不堪。他却浑然不觉,
只是死死盯着眼前这片吞噬了他所有希望又不断翻涌着泡沫的、无边无际的墨蓝。“死莲花!
李莲花!”他用尽力气嘶吼,声音却被更汹涌的浪涛声轻易撕碎,散在风里,连回声都没有。
三个月了,从收到那封字字泣血的绝笔信,到亲眼看着他斩断缆绳、断剑坠海,
方多病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抽空了灵魂的纸鸢,所有的线都系在那个消失的身影上,
随着他一同沉入了冰冷的海底。“呜…呜……”脚边传来低低的呜咽。
一只通体黄毛、体型健硕的大狗,正用湿漉漉的鼻子焦躁地拱着他的腿。这是李莲花留下的,
除了那封信和一身伤病,唯一的“遗物”——大黄狗。它原本有个更威风的名字,
但李莲花总爱懒洋洋地唤它“大黄”。此刻,大黄狗那双总是透着点憨厚机灵的眼睛里,
盛满了和方多病如出一辙的茫然与焦灼。它不停地嗅着地面,又抬头望望大海,
喉咙里滚动着不安的低鸣。方多病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大黄狗毛茸茸的大脑袋,
冰凉的指尖感受着它温热的皮毛和急促的心跳。“你也想他,对不对?”他声音沙哑,
带着浓重的鼻音。大黄狗伸出粗糙的舌头,急切地舔了舔他的手心,像是在安慰,
又像是在催促:去找啊!继续找啊!方多病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几块已经有些受潮发软的桂花糖。这是他在李莲花小屋角落里发现的最后一点。
他拿起一块,凑到大黄鼻子前。“闻闻,大黄,记住这个味道。是他,是他身上的味道。
”大黄狗立刻凑上来,用力地嗅着,喉咙里发出渴望的“呜呜”声,尾巴小幅度地摆动。
方多病把糖掰成小块,喂给大黄,自己也含了一块在嘴里。
熟悉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药草清苦的味道在舌尖化开,瞬间冲垮了他强撑的堤防。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咸涩海风,又苦又涩。
“骗子……”他哽咽着骂了一句,不知是在骂李莲花,还是在骂这无情的大海,
抑或是骂无能的自己。---2踏遍千帆皆不是接下来的日子,方多病像疯了一样。
他不再是那个金尊玉贵的方家大少爷,成了一个被执念驱使的幽灵。他带着大黄狗,
沿着东海漫长的海岸线,一个渔村一个渔村地搜寻。
他拿着李莲花的画像——那是他凭着记忆,找了最好的画师画出来的,画中人眉目清俊,
带着几分疏懒笑意——逢人就问:“见过这个人吗?个子挺高,有点瘦,脸色可能不太好,
可能……还瘸着一条腿?” 他描述得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绝望。渔民们大多朴实而警惕。
他们看着画像,再看看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却难掩贵气的年轻人,
以及他身边那条异常通人性、眼神锐利的大黄狗,纷纷摇头。“没见过,这么俊的后生,
要是来过,俺们肯定记得。”“瘸腿的?俺们村西头倒是有个病秧子租了老张头的破屋,
可那是个糟老头子,哪像画上这么神仙模样……”“公子,这大海无情啊,
掉下去的人……唉,节哀吧。”每一次摇头,都像一把钝刀子,在方多病的心口剜一下。
他固执地不信。笛飞声也来过几次,带着金鸳盟的人,用更冷硬直接的方式搜寻,
甚至潜入水下探查,同样一无所获。笛飞声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寒意更重,
最终也只留下一句:“他不愿见,掘地三尺也枉然。”便带着一身煞气离开了,
留下方多病独自面对更深的寂寥。唯有大黄狗,是方多病永不疲倦的同伴。
它似乎真的记住了桂花糖的味道,或者说,
记住了李莲花身上那股独特的、混杂着药草、旧书卷和一丝若有若无疏离感的烟火气。
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大黄狗就会像最敏锐的猎犬,
挣脱方多病手中的绳子后来方多病干脆不拴它了,冲进村子,挨家挨户地嗅,
在码头、在晒鱼场、在简陋的屋舍墙角仔细探寻。它时而兴奋地刨着某处地面,
叼出一块破布或骨头,发现不是后又失望地呜咽;时而又会对着某个空荡荡的海湾方向,
发出悠长而悲伤的嚎叫,仿佛在呼唤着再也无法归家的主人。方多病就沉默地跟在它后面,
看着它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他的心,也跟着大黄狗的尾巴,起起落落,
最终沉入更深的冰窖。“大黄,你说,他真的……不在了吗?”夜深人静,
在借宿的破旧渔家小屋,方多病抱着大黄狗温暖的身体,把脸埋在它厚实的颈毛里,
声音闷闷的。大黄狗舔舔他的脸,喉咙里发出安慰的咕噜声,湿漉漉的眼睛在黑夜里闪着光,
固执地望着窗外无垠的黑暗和大海的方向。它不懂什么叫“不在”,它只知道要找,
一直找下去。---3望夫崖下的惊涛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偏,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方多病身上的银子快用尽了,华服早已换成了粗布短打,皮肤被海风和烈日晒得黝黑粗糙,
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执念而显得异常明亮,却也因为疲惫而布满了血丝。
这天,他们来到了一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标记的小渔村,名叫“望归”。村子极小,
依偎在一处陡峭的海崖下,崖石狰狞,海浪拍击的声音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和海藻腐败的味道。方多病照例拿出画像询问。
几个在修补渔网的渔民瞥了一眼,依旧是摇头。其中一个老渔民抽着旱烟,
含糊地说:“后生,你这画像上的人,看着就不是俺们这苦海里刨食的命。别找了,
这地方邪性,望夫崖……多少年前有女人等男人没等回来,跳了海,怨气重,不吉利。
”方多病的心沉了下去,连日的疲惫和绝望几乎将他压垮。他靠着冰冷的崖壁坐下,
望着远处翻涌的白浪,眼神空洞。大黄狗却显得异常焦躁。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冲进村子,
而是不停地在崖边狭窄的碎石滩上来回奔跑,低头猛嗅,喉咙里发出急促而低沉的咆哮,
尾巴紧紧夹在腿间,全身的毛都有些炸起。“怎么了,大黄?”方多病察觉到它的异常,
强打精神站起来。就在这时,一阵孩童惊恐的哭喊声和海浪的轰鸣声中隐约传来!“救命啊!
狗蛋掉下去了!”“涨潮了!快来人啊!”方多病和大黄狗同时一震!大黄狗像离弦之箭,
朝着哭喊声传来的方向——望夫崖底一处狰狞的礁石群狂吠着冲了过去!
方多病也立刻拔腿跟上,心脏狂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冲到崖边向下望,
景象令人心胆俱裂!汹涌的海水正疯狂上涨,
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死死卡在下方一道狭窄湿滑的石缝里,海水已经漫到了他的胸口!
浪头一个接一个无情地拍打着他,小小的身影在激流中无助地挣扎、呛水、哭喊。
几个稍大的孩子在不远处稍高的礁石上急得大哭,却不敢靠近那吞噬一切的漩涡。“狗蛋!
”岸上闻讯赶来的村民发出绝望的哭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灰色的身影,
以一种决绝到近乎惨烈的姿态,从崖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上,
猛地扑向下方一块被海浪不断冲刷的、方桌大小的礁石平台!砰!
沉重的撞击声和海浪声混在一起,听得人牙酸。“天啊!是西头那个病秧子!”有人惊呼。
方多病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扑下去的身影,虽然佝偻、虽然动作僵硬滞涩,
但那不顾一切的姿态,
那在绝境中爆发出的、带着某种熟悉韵律的力量感……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
他下意识地往前冲,却被赶来的村民死死拉住:“后生!别过去!危险!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道灰色的身影在湿滑的礁石上艰难稳住,
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将大半个身子探出危险的边缘,一只手死死抠住石缝,
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迅猛地在巨浪拍下的瞬间,抓住了水中孩子的手腕!
看着他被那恐怖的浪头狠狠拍中,海水瞬间将他淹没!看着他在浪头退去的瞬间,
依旧死死抓着孩子,咳着血沫,嘶吼着让人把孩子拉上去!看着他最后力竭滑落,
被几个拼死冲过去的大孩子七手八脚地拖拽上来……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十几息,
却像一场惊心动魄的噩梦,烙印在方多病的视网膜上。
当那个救人的身影被拖上稍高些的礁石,瘫软在湿冷的石面上,浑身湿透,血迹斑斑,
剧烈地呛咳着,仿佛随时会散架时……“汪!汪汪汪!呜——!!!
”身边的大黄狗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凄厉的狂吠!它猛地挣脱了方多病下意识松开的手,
像一道金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冲下陡峭湿滑的崖壁!它灵巧地跳跃着,
躲避着涌上来的潮水,速度快得惊人,直扑向那个瘫倒在礁石上的灰色身影!“大黄!
”方多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追下去,却被地形和村民拦住。只见大黄狗冲到那人身边,
没有像对待陌生人那样警惕地吠叫,而是急切地、带着哭腔般地呜咽着,
用湿漉漉的鼻子疯狂地拱着那人的脸、脖子、胸口,伸出滚烫的舌头,
一遍遍舔舐着他脸上冰冷的海水和血污。它庞大的身体紧紧贴着那人,
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冰冷颤抖的躯体,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泣诉般的哀鸣,
尾巴疯狂地摇动,却又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悲伤和委屈。方多病站在崖上,浑身冰冷,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海风吹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下方礁石上那个模糊的身影,
看着大黄狗那异乎寻常、充满了刻骨情感的举动。一个荒谬又无比强烈的念头,
如同海啸般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绝望——是他!一定是……他!
那个念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砸下来,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他猛地推开阻拦的村民,
跌跌撞撞地寻找着可以下去的路,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让开!让我下去!是他!是他啊!
”---4灯火隔岸当方多病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到那片礁石上时,
村民们已经七手八脚地将救人的英雄和获救的孩子抬往村里。
几个汉子用一块破门板小心地抬着那个灰色的身影,大黄狗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
喉咙里依旧发出低低的呜咽,时不时抬头舔一下那人垂落在门板外、毫无知觉的手。
方多病拨开人群,冲到担架旁。他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一个饱经风霜和病痛折磨的老人的脸。灰败,枯槁,
深陷的眼窝紧闭着,嘴唇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痕。
湿透的、打着补丁的旧布衣紧紧贴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
左肩处不自然的塌陷和血迹触目惊心。
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海腥味、药味和一种行将就木的沉沉暮气。不是他。
不是李莲花那张清俊疏朗、总带着点狡黠笑意的脸。巨大的失望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瞬间冻结了方多病刚刚沸腾起来的血液。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
怎么会……不是呢?可是大黄……大黄的反应……他茫然地看向大黄狗。
大黄狗正用脑袋轻轻蹭着担架上那人的手臂,眼神里的哀伤和依恋是如此真实,
仿佛在对待失散多年的至亲。这绝不是对陌生人的态度!“这位……大哥?
”抬担架的一个黑壮汉子看着突然冲出来、失魂落魄的方多病,疑惑地问。方多病张了张嘴,
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目光死死锁住担架上那张陌生的脸,
试图从每一道深刻的皱纹、每一处骨骼的轮廓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没有。
一点都没有。除了……除了那种沉入骨髓的疲惫感,那种历经劫难后的沉寂感,
似乎……有一点点难以言喻的相似?他猛地想起李莲花最后的日子,
毒发时那灰败的脸色和深陷的眼窝。会不会……是毒?是伤病彻底改变了他?
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他是谁?”方多病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地问。
“是俺们村西头租屋住的李先生,”赵娘子抹着眼泪,快人快语,“是个可怜人,
病得可重了!平时走路都费劲,谁知道今天……唉,真是菩萨心肠,豁出命去救了狗蛋啊!
”李先生?李……?方多病的心猛地一跳。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
那人的手指枯瘦修长,骨节突出,皮肤上带着劳作的痕迹和青灰的色泽……这双手,
曾经能施展精妙绝伦的相夷太剑,能拈起细如牛毛的金针……方多病的心跳得更快了。
村民们抬着担架匆匆往村里走。方多病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面,目光从未离开过担架上的人。
大黄狗紧紧跟随,不时发出焦躁的呜咽。到了村西头那间低矮破旧、海风穿堂而过的小屋前,
里面已经挤满了人。郎中其实是略懂草药的老张头在忙碌,赵娘子在熬药,
狗蛋的娘抱着劫后余生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又对着昏迷的恩人千恩万谢。
方多病被隔绝在人群外。他透过攒动的人头和昏暗的光线,看到那人被安置在土炕上,
脸色在油灯下更显灰败死寂。老郎中诊着脉,眉头拧成了死结,沉重地摇头叹息。
赵娘子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一点点喂进去,却有大半顺着嘴角流下。
一种强烈的冲动驱使着方多病想冲进去,想抓住那人的手,想质问他“是不是你?!”,
想用扬州慢的内力去探他的经脉……但他脚步刚动,就被旁边警惕的村民拦住了。“后生,
你是外乡人吧?李先生需要静养,人太多了不好。”一个汉子客气但坚决地说。
方多病僵住了。他看着炕上那人毫无生气的侧脸,看着大黄狗伏在炕边,
把大脑袋搁在炕沿上,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主人,喉咙里发出悲伤的呜噜声。
他看着村民们朴实的脸上真挚的担忧和感激。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一种奇异的、被排斥在外的孤独感席卷了他。
如果他真的是李莲花……他选择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活着,
甚至不惜再次重伤垂死也要救一个陌生的孩子……他愿意被自己找到吗?他写绝笔信,
断剑跳海,不就是为了彻底斩断与“李相夷”、与过往的一切联系吗?自己这样贸然出现,
带着一身江湖的纷扰和过往的沉重,
会不会……反而是对他此刻艰难求生的、最后一点平静的打扰?笛飞声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
再次回响在耳边:“他不愿见,掘地三尺也枉然。”方多病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沉入冰冷的海底。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他死死咬着下唇,
尝到了血腥味。夜色渐深。村民们渐渐散去,只留下赵娘子和老张头在屋里照看。油灯如豆,
在破败的小屋里摇曳,将那人枯槁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一个随时会消散的幽灵。
方多病没有离开。他就默默地站在小屋外不远处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
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海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村落,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听着屋里偶尔传来的、压抑而痛苦的咳嗽声,听着赵娘子低低的叹息,
听着大黄狗喉咙里滚动的、充满担忧的咕噜声。他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月上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