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控录像的画面带着一种冰冷的颗粒感,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看世界。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码无声跳动:2023年6月9日,17:48。
高三楼巨大的阴影斜斜地切割着初夏黄昏金色的操场,人群是模糊的色块,
喧闹被隔绝在监控室的厚墙之外。周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塑料椅边缘,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指甲缝里塞满了灰。
他死死盯着屏幕右上角那个小小的、对着高三1班教室后门的摄像头视角。
时间码跳到17:49。一道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
马尾辫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随着她走动的节奏轻轻晃动。林晚晚。她手里似乎抱着几本书,
侧脸对着镜头,看不清表情。她走到教室后门,脚步没有停顿,径直穿过了门框,
走向画面另一端——那是通往楼顶天台的楼梯方向。17:50。
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周然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向下一沉。
他屏住呼吸,视线钉死在楼梯口那片空白的画面。一秒,两秒…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粘稠。
监控室里老旧空调的嗡嗡声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他的耳膜。17:51。
那个蓝白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楼梯口。这一次,她是倒退着出来的,动作很慢,
背对着走廊尽头的窗户。窗户外面,是空旷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天空。她一步一步,
退到了窗台边。然后,她停住了。影像很模糊,但周然似乎看见她微微侧过头,
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镜头,穿透了时空,落在他此刻僵坐的位置。下一秒。
她身体向后一仰,像一片失去了所有重量的羽毛,轻飘飘地脱离了窗台。
校服的衣摆瞬间被灌入的风鼓起,像一朵骤然绽开又急速凋零的白色花朵。
画面里只剩下一角飞速掠过的橘红天空,和瞬间空荡的窗台。啪嗒。
周然放在膝盖上的手机滑落在地,屏幕朝下,发出一声闷响。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瘫软在椅子上,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颤抖。监控室里负责播放录像的年轻警察叹了口气,
关掉了画面,房间里只剩下空调单调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沉默。“周然同学,节哀。
”警察的声音干涩而公式化,“现场勘查和法医初步结论都支持……***。
林晚晚同学生前有明确的抑郁症就诊记录,在她宿舍找到了没吃完的抗抑郁药。
高考压力太大,唉……”他后面的话,周然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抑郁症?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认知上,发出嗤嗤的声响,却无法留下任何真实的印记。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画面在反复播放:那个总是坐在他旁边,脊背挺得笔直,
侧脸在下午阳光里笼着一层绒绒光晕的女孩。
那个能在十分钟内解开连老师都皱眉的竞赛压轴题,笔尖划过草稿纸发出沙沙轻响,
像蚕食桑叶般优雅又笃定的天才林晚晚。她怎么可能抑郁?怎么可能***?
高三最后冲刺的几个月,林晚晚的座位就在他右手边。一臂的距离。
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洗衣粉的味道;记得她思考时习惯性用笔尾轻轻戳着白皙的耳垂,
留下一点不易察觉的红痕;记得她做完难题后,
嘴角会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带着小小得意的弧度,
像平静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漾开的细微涟漪。当然,也记得那些涂鸦。
几乎每一张发下来的数学试卷,无论是周测、月考还是模拟考,在她名字旁边,
在密密麻麻的演算步骤缝隙里,甚至在那令人绝望的、她永远能拿到接近满分的分数旁边,
总会出现一行小小的、用蓝色水笔写下的字迹:“他永远不会知道。”字迹很轻,
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潦草,像是在极其放松或者极其专注的状态下随手写下的。
周然问过她一次,指着刚发下来的一张卷子角落:“林大学霸,你这写的什么暗号?
他是谁啊?哪个不开眼的敢惹你?”林晚晚当时正低着头整理错题集,闻言笔尖顿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睛。几秒钟后,她才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
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的学霸模样,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一道公式:“没什么,随便写的。
”她伸手,用指尖飞快地抹了一下那个角落,指腹沾上了一点未干的蓝色墨迹。
然后她若无其事地继续整理她的错题,仿佛那个小小的墨点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
从未存在过。周然自讨没趣,摸了摸鼻子,也没再追问。青春期的女生,有点小秘密很正常。
也许是她暗恋哪个高不可攀的学长?或者跟家里闹了什么矛盾?那些涂鸦,
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带着一层透明的、难以真正触碰的疏离感。高考结束,
走出最后一场考试的考场,人潮汹涌。周然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
远远看见林晚晚站在教学楼前的香樟树下,夕阳的金光透过树叶缝隙,
在她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她手里拿着透明的文件袋,安静地看着喧嚣的人群,
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既不兴奋也不沮丧,平静得有些过分。周然想挤过去打个招呼,
问一句“考得怎么样?”,或者开个玩笑“林大学霸,清北稳了吧?”。但人太多,推搡着,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被淹没在蓝白校服的海洋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转瞬不见。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林晚晚。几天后,
清北招生组的电话几乎是同时打到了周然家和他父母手机上。他发挥超常,
物理竞赛的银牌也加了分,被心仪已久的顶尖学府抢着要。
巨大的喜悦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整个家庭,父母激动得语无伦次,
亲戚朋友的祝贺电话此起彼伏。周然站在客厅中央,手里握着发烫的手机,
听着电话那头招生老师热情洋溢的声音,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六月的阳光灿烂得刺眼,蝉鸣聒噪。他脑海里莫名闪过林晚晚站在香樟树下的侧影,
平静得近乎寂寥。就在全家被狂喜笼罩的顶点,班主任张老师一个电话,像一把冰锥,
刺穿了所有的喧闹与热切。“周然…你…你先冷静一下。
林晚晚同学她…她出事了……今天下午…从学校楼顶……”后面的话,周然一个字也没听清。
手机从掌心滑落,砸在光洁的地砖上,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
只剩下尖锐的耳鸣,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声音。
葬礼是在三天后举行的。小城唯一的殡仪馆,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来的人不多,
大多是学校领导和几个老师,还有几个同班同学。林晚晚的父母坐在最前排,背影佝偻着,
像两尊迅速枯萎风化的石像。周然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穿着黑色的T恤,
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局外人。巨大的黑白遗像悬挂在正中央。照片上的林晚晚穿着校服,
扎着马尾,微微抿着嘴,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依旧是那副清清冷冷、拒人千里的学霸模样。
周然看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照片里凝固的眼神似乎穿透了缭绕的烟雾,
直直地落在他身上。那句“他永远不会知道”再次浮现在脑海,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葬礼现场。外面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晃得他睁不开眼。
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脑子里一片混沌。抑郁症?***?那些角落里的涂鸦?
香樟树下平静的侧影?这些碎片像散落一地的拼图,彼此之间似乎有着某种联系,
却又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一个合理的答案。就在他走到小区门口时,
门卫大爷叫住了他:“周然!有你的信!放这儿好几天了!”一个牛皮纸的快递信封,不大,
薄薄的,寄件人一栏是空白的。邮戳日期,赫然是6月8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
周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他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信封,指尖一片冰凉。信封很轻,
里面似乎只有几页纸。他冲回家,反锁上房门,在书桌前坐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
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投下一片温暖的橘黄,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底蔓延的寒意。
他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里面滑出来的,是一个普通的软面抄笔记本。
深蓝色的封面,边角已经磨损起毛,是林晚晚常用的那种。笔记本里夹着一张折叠的纸,
是那种打印出来的快递单。寄件人信息是打印的,一个陌生的地址,寄件人名字处,
打印着两个冰冷的宋体字:林晚晚。日期:2023.06.08。周然盯着那张快递单,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头顶。6月8号寄出的。
而她是6月9号下午……这是她死前寄出的东西!他深吸一口气,
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恐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翻开了笔记本。不是日记。
里面几乎全是数学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数学题的演算过程。
各种函数、几何、数列……笔迹清晰而工整,步骤严谨得如同印刷体,
完美体现了林晚晚作为学神的特质。但吸引周然目光的,是这些演算稿纸的边边角角,
那些被当作草稿的空白处。那里布满了涂鸦。不再是试卷上单一的“他永远不会知道”。
这里的涂鸦更加丰富,也更加……混乱。有反复描摹的同一个名字:“周然”。有时工整,
有时潦草,有时被用力划掉,又在旁边重新写上一个。密密麻麻,像某种无意识的魔咒。
有简单勾勒的侧脸轮廓,线条很轻,但周然一眼就认出,那是他自己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样子,
额前几缕不听话的头发翘着。有画了一半又被涂黑的爱心。有凌乱的线条,
像是心情烦躁时随手划拉。当然,更多的,
还是那句反复出现的、如同幽灵般盘踞的句子:“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
”“他永远不会知道……”笔迹有时平稳,有时则带着一种失控的颤抖,墨水晕开一小片。
这些字迹像是某种无声的呐喊,被囚禁在数学演算的冰冷框架之外,充满了绝望和挣扎。
周然一页一页地翻着,指尖冰凉,呼吸变得粗重。这些涂鸦像一把把钥匙,
试图打开一扇他从未想过要去触碰的门。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
如同沉船般纷纷浮出记忆的水面:他给她讲题时,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他打球受伤,
她默默放在他桌上的创可贴和没署名的云南白药;他随口抱怨食堂的菜难吃,